铁道兵文苑

读 懂

 


  1987年,冬天。

  父亲与癌症抗争了三年,在我生日那天,他走了。他的大手从我手中突然松开,腕上的手表也停止了转动,就那么定格在这悲伤的时刻。

  送走父亲那天,空中下起淅沥小雨。我走在雨中,雨淋湿了全身,雨水混着泪水在脸上无尽流淌,我哭,天亦哭。

  时空轮回,天人感应。父亲给了我生命,我给了他幸福。现在他走了,除了留给我悲伤,还有,一直徘徊在心头的疑问。

  忽然间一丝陌生感涌上心头。我的父亲,我了解他吗?我甚至都没有听过他的完整经历,他不说,我也没问。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个孩子不了解父亲的历史,又如何给予他完满的幸福?

  自责,后悔。父亲不能再倾诉,女儿不能再倾听,无法挽回,永留遗憾。

  父亲去世后某天,有位阿姨来看望母亲。

  阿姨是父亲抗美援朝时的战友,共同战斗经历过生死。

  她告诉我,当年朝鲜战场上那场突围,如果不是父亲的坚决果断智慧,她们一个营的人或牺牲或被俘,永远回不到祖国怀抱。

  “他是我们全营的救命恩人!”阿姨说。

  我从沒听父亲说过相关的一个字。这是多大的战绩功勋啊,他救了一营人,他是英雄!

  四十多年了,他一字末吐。为什么?

  阿姨的讲述把我带到了当年的朝鲜战场。
 


 

  1950年11月,父亲从解放浙江海岛的战斗前线被紧急抽调东北,担任志愿军三团团长,赴朝参战。随同父亲赴朝作战的,还有浙江老部队的12名战斗骨干。

  从华东地区紧急赴朝,部队来不及领到厚棉衣,穿着单薄棉衣上了战场。

  一到朝鲜便遭遇五十年不遇的极度严寒。零下40度冰天雪地,后勤补给匮乏,给医疗保障带来极大困难,打仗的艰难残酷程度可想而知。九兵团某军参战人员4万余人,冻伤冻死的就有1万多人。

  几次战斗后,父亲头部战伤复发,调离前线,到军后勤部当处长并兼任伤员休养营营长。

  一次部队转移中,父亲所在部队被美军包围。休养营的女医护们和伤病员都无作战能力,更不可能突围。在这不可能中,所有人都做好了牺牲准备。

  父亲头部肿胀如簸箕,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只能让人用担架抬着。他用尽全力睁着眼睛,查看作战地图,找到敌军防守最薄弱的地段。

  他指着地图上的坐标,声音微弱嘶哑,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他发出的响亮坚定命令:“突围!冲出去!”

  休养营突然发起冲锋。老部队带来的12名战斗骨干冲在最前面,所有轻伤员拿起武器紧跟着,趁敌措手不及,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父亲指挥部队大胆快速穿插,短时间内就突出包围圈,顺利到达安全地带。

  当父亲他们站在山上向下俯看时,只见后继突围部队从撕破的口子往外冲,很快就被迅速赶到的敌人用火力压制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后面部队再次被敌人包围,有的战友被打死,有的战友被俘虏……那种无能为力,让在场所有人犹如万箭穿心!

  父亲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阿姨口中的父亲,高大英勇,这完全颠覆了平日里我对父亲的认知。这是那个喜欢和孩子们玩耍,常用魔术把孩子们糊弄得云里雾里的慈祥和蔼的父亲吗?

  我蓦然回首父亲活着时候的点点滴滴,此时,才感到父亲的经历就是一本充满悬念、充满传奇色彩的书。我多么希望能够走进它、了解它、读懂它……

  当我打开这本书,那烽火岁月的故事,让我豁然明白:父亲这一代人是为未来而生,理想信念是这一代人不屈的生命源泉。他们既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气;更有“愿得此身长报国”,洒尽热血为苍生的壮哉。所以,他们注定是与众不同的。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活着,他们是为那些所有牺牲的战友们在活着。

  父亲曾带到朝鲜战场上的那12名战斗骨干,回国后,都相继牺牲在解放浙江海岛的战斗中……那些牺牲的战友都和父亲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的牺牲是父亲心中永生难忘的痛!

  父亲的沉默,是他亲历战争残酷后的深刻内省,是他对名利地位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父亲常说,他能活着是幸运的。和那些牺牲的战友们相比,父亲把他的出生入死,把他在文革中所受到的冤屈与不公,都看得风轻云淡。我终于从父亲的书中读懂了父亲……

  父亲活着的时候,战伤时刻困扰有着二等甲级伤残的他。一到阴雨天,父亲负伤的头部便疼痛难忍。疼得厉害时,他就用头撞击墙来缓解疼痛。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一生都在和战伤抗争着……

  此刻,父亲彻底解脱了,他去了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不用再受战伤折磨了。而他也以一个军人特有的方式,和我完成了生死交接。从此,在我的生命中镌刻着不灭的军魂,在我的文字里传承着共产党人的忠诚与顽强。

  家中阳台上,父亲当年种下的那棵米兰,年年开着馨香纷繁的花。当我想念父亲时,就会蹲下身來,和米兰悄悄地对话。

  时常,我会翻着父亲那本厚重的书,这本书就像一盏明灯照亮着我。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读完,但它会像伴着父亲一样伴着我走向人生的终点……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