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九
我有一棵香椿,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树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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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这种树北京很普遍,而纽约却难得一见,所以在纽约种一棵北京的香椿是我多年心愿。小时候家住东四九条,胡同里的北京人都有“香椿情结”。古人把桑梓比作故乡,《诗经》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桑能养蚕象征生计,而梓是死亡,从前的棺椁是梓木做的,生于斯死于斯的地方便是故土。生死解决了,吃的呢?这下就轮到香椿。那时各家院子都种着香椿树,我家也有,高大挺拔,每逢初春抽芽款款,给平淡的日子带来企盼。这时北京人讲究吃春饼,清人陈维崧在《陈检讨集》中说道:“立春日啖春饼,谓之咬春”。所谓春饼就是薄饼卷菜,佐以京酱大葱,再配一碗清粥,哇塞草民天堂。但此时新鲜蔬菜还未上市,春饼能卷的无非有二,一是水发豆芽,二是香椿芽,惟香椿芽才是春饼最高境界,采头茬香椿嫩芽,切碎与鸡蛋炒散,薄饼一裹大功告成,绝对打死不换的民间美味。
无独有偶,我在纽约有个远邻老廖,也北京人,他小时候愣住东四九条斜对过的钱粮胡同,正经算街坊。我俩见面老聊小时候的事,前些日子乘火车碰到他还提起香椿。九兄,正是香椿芽下来的时候,要来顿春饼什么劲头?就说呢,可美国的椿树都是臭的,根本没法吃呀。说得也是,我听说新泽西州的韩国农场有卖香椿苗,网上好像还有其他品种。那可不一样啊老廖,肯定都串种了,跟咱东四的香椿不能比,咱吃的可是情怀。一听情怀老廖来神了,没错,说什么也得弄棵东四“情怀”过来,九兄你甭管了,看我的,人都能弄过来何况香椿乎。
东四九条
老廖这人爱逞能,他出国前是学文科的,还给什么人当过秘书,正经风光过一阵。按说你绷住了别固丘,怎么也混个司局长。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有一回给领导起草文章,领导让他修改一下,他认为不妥,说修改可以,登报后出问题您可别赖我?你说这种人类,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吗,转身就被下放了基层。老廖也真不含糊,很快便联系自费留美自我放逐了,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混出个人样誓不回还。没曾想一到美国就懵了,他文科背景英语又不灵,继续学文科出来工作都不好找。打听来打听去,说电脑专业容易找工,技术移民又能办绿卡,于是铆足劲由文转工,拼了两年愣拿下电脑硕士,并通过两道大考三次面试,摇身一变成为纽约市政府的数据库设计师。我听他侃这段都跟着费劲,据说有些文明是猴子在心理变态后创造的,光凭执着不够,还得有脱胎换骨的自虐与救赎。
香椿这事他那么一说我这么一听就过去了。香椿是北京人,尤其胡同北京人的永恒话题,说完照样各忙各的。这些日子正火烧火燎,我在柯桥的一批装饰布订单打样打不出来,这可是明年最大一批进货,色牢度光牢度愣上不去。这边的犹太女货商叫苔丝,《德伯家的苔丝》的苔丝,是我下家,我生产她批发,天天电话里骂人,我告你姓九的,美中关系闹这么僵还跟你签单子,你觉得好事来得太容易了吗,你真以为我是你老婆那?我告你姓九的,她老管我叫“姓九的”,要不当初被你这老梆子骗了才不跟你做生意呢,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成法庭见!
老梆子?
老梆子
苔丝五十不到要更没更,正是比较悲壮的时段。她喜怒无常,好起来像小女孩,撅着嘴跟你说话,惹得你恨不得干她。可坏起来就跟刚才那样,“我告你姓九的”,一听这句赶紧闭嘴,还别不信,急了她真敢动手捶你。就说这色牢度光牢度吧,多大点事呀,每项指标只差零点五,我做了这么些年,过去中美关系正常时根本不算事。你知道提高零点五得投入多少资金,染料和工艺都得上档次,人家柯桥那边可放话了,九兄你非要这零点五,价格就不一样了,我们也割肉度日啊!柯桥的意思我明白,那边的印染厂很艰难,政府要整治污染,印染工艺必须迁到沿海经济新区,光搬迁这块就不得了的钱。那让我怎么办,中美掐架关税年年高,如果价格再涨,加上美元贬值,生意还怎么做?所以我得一笔笔算给苔丝听,想要这零点五必须加钱。但她就不松口,非说我敲诈她,真惯出毛病了。
与苔丝交往十来年,难以名状。她来自法国里昂,曾经是法共份子,因组织暴乱遭通缉逃到美国。听说她已婚,老公却不见踪迹。我认识她时她在著名的纺织品生产商“丹河公司”做设计主管,我是她的设计师,当年我在“华纺”学的就是纺织品设计。她还好意思说我当初骗她,真替你臊得慌苔丝同志。那天明明我正在画图,她突然问我哼的什么歌?我一愣,没有啊?别赖,唱给我听听。我没有!当时我正用耳机听刘欢莫华伦廖昌永三人唱的《国际歌》,有这事吧,他们仨在人大会堂的合唱,全场起立那种,哎对,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哼出声,“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我自己没发觉,被苔丝听到了。
按说这种历史歌曲美国人不敏感,他们受的教育与我们不同,既没听过也不会唱。何况美国不流行红色文化,比较忌讳,所以我不愿承认。但苔丝不是一般美国人,是法国美国人,还法共份子,《国际歌》偏又是法国歌,全赶一块了,一门清。她纠缠着要我给她唱。我一看没辙,便急中生智把耳机塞进她耳朵里,心说你也别为难我,干脆自己听吧。没想到这下可好,显形了,她自己唱起来,只见苔丝情绪激动,“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英特纳雄耐尔”这句我能听懂,跟中文差不多。她边唱边扬手,叫我跟她一块唱。说真的,我是被她感染了,再说人家是老板,老板唱咱不唱不合适。我站起身,“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歌词记不清,唱错了她也不懂,旋律跟上就行。
万没想到,我嗓子宽厚她声音脆亮,居然能听出三度叠置的和声效果,颇具舞台美感。美感这个东西很奇妙,让人得意忘形,得意就是感觉到了美,像亚当吃完苹果转身再看夏娃,哇塞,花姑娘的干活,一下忘了形。我对和声的喜爱其来有自,小时候参加少年宫合唱团,当时教我们和声的是边宝驹老师,天津人,中国合唱指挥的先驱人物,从那时我就迷上和声。
《国际歌》
我这么一沉醉不要紧,把苔丝给忽略了。等睁眼再看,只见她泪眼涟涟,泪水不断从眼角涌出来。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这是?没等把惊讶的表情做完,苔丝上前一把搂住我,绕颈而拥。我顿时呆住了,感觉她的体温比我的高,热辣辣向我渗透,还有柔韧的膨胀体顶在我胸口,堵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望着她迷人的灰眼睛不知所措,从未和白种女人有过如此贴紧的接触,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好奇都让我无法推开这突发的诱惑。我不确定这是何种性质的纠缠,双手却不知不觉向她后背搂去,十指连心的指尖刚好碰到她乳罩撘扣上,想要挪开,马上决定去她娘的,碰就碰到了又不是故意的,故意又怎样?
九九同志
九九同志?
苔丝近距离凝视我耳语着“九九同志”,由于太近,比咫尺还近,她身体的综合韵味呼啦啦扑上来,冲击波式将我吞没。平时她都叫我“九”,急了是“姓九的”,而“九九同志”这是头一次。但此情此景叫什么都无所谓,身体接触比任何语言更奏效,何况音乐让我们心潮澎湃心心相印呢。我还在感受着,苔丝却敢做敢当踮脚吻住我,哇塞,法国女人很会接吻耶,百转回肠搞得我不要不要的。我欲解开她背后的搭扣,她说嘘嘘嘘,跟我走。跟你走?跟我走九九同志,我的甜心。我知道她的公寓就在附近,莫非唱支山歌就上床,性表达靠的是情感还是情绪呢?我的“底线”正被苔丝的“来电”击穿。
“九九同志”
不想谈在她家那点事,从没见过女人如此万马奔腾跟男人平起平坐地享受性爱,恨不得家伙事也长她身上。我觉得我正被拆散重组,看来迄今为止的文明史不过是女人装蒜史,等哪天不装了,男人真敢面对吗?当然我说的不是这个,别指望我写“下半身”给你们解渴,没这戏。我说的是,苔丝说我当初骗她,到底谁骗谁清楚了吧,我可不背这个黑锅,说破大天也是两厢情愿,“一厢情愿吃官司,两厢情愿脱裤子”,这里有本质区别。打那以后经常去她家打卡,都太要做,搞得中饭也吃不好,回来双双啃三明治。这不后来商量着辞职做生意,原以为苔丝会跟我成立一家公司,都这种关系了。结果人家根本没这意思,不跟我搭伙,而是自己成立公司,像床上那样保持独立性,生生又摆我一道,将我再度宕机重启。当然她的生意不光贸易这块,还有设计咨询,古董修复,她跟苏富比很熟,后者拍卖过路易十四的中国睡袍,听说过吧,哎对,就是苔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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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