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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起苔丝刹不住车。刚才说哪了,香椿和老廖,老廖这人真够牛的,有股机灵劲,那天我俩说完香椿转身就放下了,哪能瞎认真呐,我俩还聊女明星呢,这莺莺那燕燕,能认真吗?纽约不产香椿不产吧,一方水土有一方的出产不是。本来还惦记吃春饼卷香椿芽这码事,日子久了入乡随俗,尤其让苔丝上下一折腾,坐标全乱了,变轴了。最直接的才是最重要的,这可是名人名句,我负责任地加一句,最重要的也是最坚硬的,世俗如水水滴石穿,什么也扛不住。
没想到我放下了老廖没放下。这天清晨突然有人敲门,九兄开门来,好东西的干活!我这人夜猫子,早睡睡不着早起起不来,按说这个点算我后半夜,很难叫醒。赶我稀里糊涂跑下楼,只见老廖手持一根树枝三尺来长,在我眼前晃悠。什么呀这是?香椿苗。香椿苗,哪来的?你猜?我哪猜得出来,不会九条的吧?我就开个玩笑,幽他一默。只见老廖迟疑片刻,眼里闪烁着玲珑的光彩,你怎么知道的九兄,这正是钱粮胡同的香椿苗!
他这句让我一惊,盯着树枝半天缓不过劲来,恍惚间只觉得整个东四九条咣啷怼我面前,让我突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迟疑。我难以置信,这也太神奇了,漂泊的坎坷早让我不敢相信奇迹,何况打上次提到东四香椿才多久,不成变戏法了吗。真钱粮胡同的?真钱粮胡同的。我满脸狐疑盯着老廖,心说培育一棵香椿苗哪那么容易,就算弄好了也很难带进来,两国现在多敏感那。你怎么带进来的?我问他。老廖东拉西扯显得很轻松,是这么回事九兄,说了你别不信,我大姐还住在钱粮胡同老宅,她把分出的香椿苗绑在笤帚里,趁这次探亲带来的,这可是咱大纽约地区唯一的东四香椿,还不赶紧种上九兄?
绑笤帚里?
绑笤帚里
“笤帚里”仨字让我的疑惑几近崩溃,为此深感震动,这岂是简单的技术问题,谁比谁聪明谁比谁机灵,不是这样。您就瞅这份心思,这是情感的物化,为什么梵高画画笔触那么粗犷,跟涂浆糊似的黏得展不开,是他心中的情感浓得像浆糊一样滴也滴不下来,只好就这么抹上。居然连笤帚都琢磨出来,我立马想到几年前维拉多尔监狱的大逃亡,电视报道过,犯人竟用饭勺当工具,挖出几百米长的地道成功越狱,这跟笤帚绑香椿有什么本质区别,囚徒一样的乡愁啊!
“廖大姐”
想到此我不再怀疑,人生际遇中这实属傥来之物,可遇不可求。但它毕竟是人家老宅物件,怎好意思?不是,你还是自己留着种吧。我这么一说老廖有些不乐意,我住公寓怎么种,又不是花,逗我玩呢九兄?种花盆里啊。没听说过,香椿得接地气,要不这么着,兹当我借贵方一块宝地行不?老廖这话令我释然,也夯实了我种的合法性,再客气就没劲了。那我种上?种上。那我真种上?真种上。于是二话不说,正值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的春发时节,我俩嘁哩喀喳,选后院一块阳光充沛之地,将钱粮胡同这株香椿苗稳稳栽下。
挖坑栽苗培土浇水,只差点香膜拜,一套全活很快干完,我发现老廖并无离开之意,依旧说东道西跟我扯闲篇。我当他是对老宅物件依依不舍,便沏茶倒水陪着他。其实我心里有些局促,被他叫门匆匆爬起,穿着睡衣睡裤,我喜欢长点的睡衣,裹得严实感觉温暖,但难免显得邋遢,像《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一样,好在没有女客,俩老爷们就别那么讲究了。老廖很能侃,我跟你说九兄,前两天我拿几枚新鲜的中国红枣给同事吃,他一看说哇,这不是我们小亚细亚的物产吗,怎么成中国的了?归齐一查,还真打那边传来的,只不过形状味道都有变化,越往中国越甜,中国最甜。是吗,不会是丝绸之路我们传给他们的吧?不是不是,所谓丝绸之路早就有,就是一条通道,先是西边往东边走,后来东边强大了,有丝绸了,又打东边往西边去,苏美尔文明知道吧?嗯。华夏起源就有苏美尔的影响。
好么,几枚红枣愣苏美尔了,我连忙岔开他,这么着,我有蒜肠小二,再炒个葱花鸡蛋拍个黄瓜,要不陪我喝两口老廖,就当早午饭一勺烩了?我这么说其实有劝退之意,大白天喝二锅头毕竟少见,兴许一客气人家就回家了。没想到老廖挺痛快,没拿自己当外人,说拍黄瓜我来,瞧我的。等酒上三巡,还别说,他拍的黄瓜真比我强,最后淋热油,嗞啦一下把味道调出来。我怕他接着苏美尔,便把话题扯到上班上,先满上老廖,有日子没见你,休假了?平时我俩总坐同一班长岛火车去曼哈顿,好些天没见到他。我还休假,休假倒好了!我觉出老廖话里有话,莫非这才是他磨叽半天不回家的原因?肯定有话没地说憋的,可不都这样吗,身边有人也难免孤独,日子久了男女都分不清,最遥远的距离就是对性别的漠视。
走一个?
走一个
我跟你说九兄,这活没法干了!我一愣,不干得好好的吗?我知道他在市政府当差,是公务员,管着几个大型数据系统,头些年他设计的数据库还得过纽约市政府科技奖,风光一时。此时老廖看着有些沮丧,刚才那口酒下去得不顺,呛得眼圈都红了。我不知该让他说还是不让他说,没想到种棵香椿倒种出了伤感,只好默默由着他发挥。我跟你说九兄,没这么欺负人的,我的专业是数据库设计,这么多年干的也是这个。对呀,没错呀?可我们领导,一个狗屁不通的傻白,为拍马屁非让我接编程项目,我又不是程序员编个狗屁程啊!是啊,这不是你的专长,怎么干那?我跟他说编程语言我不熟悉,那么些程序员干什么吃的?把他怼了回去。结果丫老盯着我,说不会可以学,学学就会了。这也太不公平了老廖,别看你是华人好欺负吧?联想到平日的经验,我脱口而出。
真说着了
真说着了?
归齐我一打听。老廖总爱说“归齐”,口头语,归齐我一打听,他把这活给谁谁不接,都说忙不过来。我是唯一的华人雇员,就愣往我头上摁,多丫挺的。那你也不接呢?没错,说的没错九兄,爷是谁,拿爷当雏呐,咱什么没见过,当年在国内也戳一份对吧?必须的呀,部长大秘开玩笑呢!不瞒你说九兄,我准备跟丫死磕,知道为什么你坐车没看见我?为什么?我提前两班早颠了,回来也晚,我得抓紧时间研究研究市政府各项规定和相关法条,准备大干,让丫原地爆炸,华人怎么了,华人的命也是命,我就不信美利坚合众国地面上没地说理去。
现在做实了,老廖磨叽半天不走就是想唠叨心中郁闷,一吐为快。留他畅饮正中下怀,聊天哪有干聊的,什么也聊不出来,要想尽兴就得把性情调出来,就像两情相悦必须把性欲调出来一样,否则不美。而唯有畅饮,推杯把盏才是激发性情的最佳方式,什么叫撒酒疯啊,撒是放松,酒疯是真性情,把幽禁多时的真性情释放出来,靠独饮自撸不行,“举杯邀明月”绝对没戏,李白就那么一说,他身边肯定有人,否则心中的块垒还是无法消除,要怎么说人来疯呢,人来了才疯,酒是个复数词,指一人以上,酒就是社会就是江湖。
看来老廖今天喝美了,脸蛋鼓得像鸡大胸一样,不停地喷,苏美尔文明是人类最早的文明知道吧,它的象形文字对中国方块字有直接影响,还有六十进制,手表干嘛六十分钟一小时,就是苏美尔人发明的。
好么,绕一圈又回来了,还没忘苏美尔呢。来来来走着,我说老廖,听说你们市政府的退休计划非常不错,那还能拿社保金吗?当然能了,我交税凭什么不能拿!合着你们拿双份?没错,退休金一份社保一份,有人说政府工资偏低,其实他们不懂,私企工资不管你退休,光靠社保根本不够,劳工部统计的工资系数是,私企等于一,政府部门是一点六。等等,没明白,什么一点六?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年薪十万,加上退休金和医保因素相当于私企十六万。是吗,这么回事,那我干脆奔政府得了。你早说啊九兄,什么事都有两方面,政府工福利好但要干得长,不满二十年拿不到全部福利,现在开始你得干什么时候去?你干多久了老廖?十二年了,还得再熬八年。好么,你都八年,我要二十年,看来这条路又没戏了,还得接着受这个“疯女人”的气!
那个女老外?
那个女老外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九兄,那天去曼哈顿弄驾照,见你跟一女老外拉着手,是她吧?真的吗,我办公室就在交通局隔壁,你怎么没叫我?好么,你俩腻一块我裹这乱干嘛,不过说真的,这妞行,徐娘不老风韵犹存,要什么有什么,你别是把人家办了吧?嘘嘘嘘嘘,高了吧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我连忙阻止他。你不用藏着掖着九兄,都是男人谁跟谁啊,我当时就觉得像两口子,有什么呀,我要是你绝对上丫的,管那干嘛,“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不怕你笑话九兄,我都闹不清自己是男是女,真对不起裆下这个老伙计,你说这叫什么日子,明明让人家欺负,别说讨公道,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更甭提红颜知己了,人活着文化没了,情趣也没了,跟死有什么两样,都说人挪活树挪死,我觉得我是棵树,香椿树,活得太憋屈。说着说着老廖竟热泪盈眶哽咽起来。哎哎老廖老廖,别这样别这样,喝得好好的怎么了这是,这怎么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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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