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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一武:死里逃生 (《学兵八连的故事》)【原创 】



 

冀一武:死里逃生 (《学兵八连的故事》)【原创 】

 


 

       这是一篇令人感动的作品。作者体质弱,多次患病住院。当连长让他第一批退场,由政府安排工作时,他哭了,坚持留下继续战斗。积劳成疾,大病突发,战友们抬着担架送他到医院,排队献血有人“加塞”;献血者得到奶粉白糖补助,却将白糖奶粉倒入稀饭与大家共享;用卡车转运医院,战友们体贴入微将河沙装了半车,以减少路途颠簸……还有惊心动魄、引人入胜的濒死体验。这是一曲人性美的颂歌,也是一段不堪回首、壮怀激烈的青春故事。当汽笛在秦巴山区鸣响时,是呼唤,是感激,何尚又不是抽泣……
 


 

  死里逃生

  冀一武

  离别芭蕉沟后,经常有战友探访沟里故地重游。多年前和几个战友第一次重新踏上那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顺着当年熟悉的小路往上爬,陡坡,急弯,沟边,水田。累得腰酸腿疼,走走,停停,歇歇,大口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沟里的新鲜空气,心里却在剧烈的翻腾,眼前这曾经熟悉的场景把思绪一下子拉回到了当年。

  那场几乎夺我命的疾病,那次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把我击垮在这沟里。我在想,昏迷的状态下,战友们在救助我生命的过程中,是怎样把我从连里送到团卫生队的?是怎样走过这陡坡、沟坎、水田、弯道的?
 


 

       遇到陡坡一定是前面几个战友尽量高举担架,后面则弯腰放低以保持平衡;到了沟边一定是举起担架尽量往里靠以保证安全;在羊肠小道上一定是只有两三个人暂时承受重压;抬到拐弯一定是小心翼翼不停地换手绕过去;通过水田边的窄路一定是有人为了抬担架只好踩进田里;下到公路上一定是众人抬着一路飞奔,多争取一点时间留给生命。我在昏迷中把自己的手伸向了死神,他们却在与死神争夺这个年轻的生命。

  连部旧址

  爬到连队当年驻地,遗迹已荡然无存,脚下只有绿油油的庄稼。大家顿时兴奋起来,有的指点着当年连队的布局,有的寻找自己当年床铺的位置,有人远眺近看感慨地说,当年喧嚣的营地竟是这般迷人的绿水青山。众人情绪高涨照相留念,聊起当年的趣事,特别说到全连安全返回无一例死亡,这是八连最值得的自豪。我们很荣幸能遇到王连长、王指导员、宋副连长和过司务长这样负责任的连队干部,在异常艰苦的条件下和我们同甘共苦共度难关,带领我们出色完成艰巨的施工任务。望着熟悉的地方,抬头看看扛柴走过的那条山路,我不由得感慨地跟战友说,如果学生八连不幸有一例死亡人员的话,那可能就是我。

  谁都青春过,但不是所有的青春都被点燃过。五十年前那个充满激情的年代,一群血气方刚志在奉献的大孩子,挺进大巴山,驻扎芭蕉沟。我那年十七岁,身材瘦小,却有着一颗被大熔炉烧红的雄心,志存高远。饥饿能忍着,累活抢着干,危险无惧色,乐观地磨练着自己。天并未降大任于斯人也,却见劳我筋骨,饿我体肤。年轻的生命要在这险恶的生存环境生存,尚未发育完全成熟的身体还要应对每天各种超强度的劳动,我们大家都不惜用单薄的身体去支撑那个时代的崇高理想。当然,我们也没有更多的选项。

  进沟后,我们班成了第一个生活班。上山伐树扛柴,买菜,为全连生活奔忙。三个月换岗,进洞施工,我们班在掌子面经历了数次掘进中的危险,大家体力透支,默默坚持。我第一次因为腿上良性肿瘤住院,以后还有过数次住院的经历。理想很崇高,意志也坚强,现实很残酷,身体不撒谎,到底还是抵挡不住疾病的袭击。一次一次病倒,一次又一次住院,体力越来越不支了。一天上午,连长把我从掌子面叫到洞外,坐在一根圆木上,恳切地说,考虑到我身体不好,建议我参加第一批三线学生退场,回去政府会重新安排工作。听罢,我很伤心地哭了,觉得这样自己就坚持不到最后,看不到贯通的隧道,看不到巨大的火车冒着蒸汽,威风凛凛地从我们亲手贯通的洞里穿出。看不到胜利的成果,就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们,就是一个逃兵,是一种耻辱。我对连长说,自己能坚持,不愿退场。连长没有再劝,他知道我心气好胜。连长同时也给我及时调换了工作,安排我去当上士,专门给战友们采购供应日常用品,还做一些买菜等生活服务工作。
 


 

       我很感激连长、指导员对我的关心,很感激部队医院的医生全力治疗和护士对我的精心照料。后来发生的一幕,让我更感激并铭记八连的战友们,是他们在我生命受到威胁的关头给予我无私的奉献和关爱。

  当了上士,按道理工作应该轻松一些了,但是那时的我,还是立志做一个有志青年,换了工作没有涣散斗志。每天采购日用品,买菜,为连里的生活忙碌。春末夏初,莴笋上市,那一段时间天天去山里农家买莴笋,把它盘成两大捆,用竹子扁担挑起,颤颤悠悠在山路上小跑。遇到高高的陡坡,就一捆一捆扛上去,每担都承载百斤以上,最后居然把竹扁担都压断了。扁担压断了,我的右侧腹膜后血管也压破了,身材瘦弱体质缺憾,经不起长时间负重。开始时腹部不适,后来腹痛,接下来就是腹部痉挛,呼吸困难,疼痛已不能忍受了。卫生员及时赶来救助,连领导决定立刻送往团卫生队抢救。炊事班、勤杂班的战友们立刻把我抬上担架,轮换抬着送往团卫生队。我当时的所有记忆就到此为止了,因为这时人已经昏迷了,我的世界在这段时间是空白,不曾留下一点痕迹。战友们怎样历经艰辛把我送到团卫生队,就是如前我所想,事实上也一定是这样的。那些当年参与救助送我到卫生队的战友们,你们也一定清晰地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吧!

  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后来我才得知。对于这种危重病情采取什么措施抢救?军医们想了很多方案,其中一个就是剖腹待查,就是打开肚子看看情况再说。腹腔里全是血,只要一打开,可能人就没了。所幸,团卫生队有一个七医大毕业的男军医,人长得白净英俊,医术高明。我在这之前找过他看病,印象很深。他判断是由于超重压迫导致右侧腹膜后血管破裂出血,主张先输液消炎输血救人,病情后续检查。碰到这个聪明的军医,有了这个无比正确的方案,我就有救了。这次经历,懂得了凡事一个正确的判断是多么重要。

  方案定好了,血从哪里来?部队是没有血库的。团卫生队领导急电学生八连,让连里派人火速到团卫生队输血。部队受伤战士需要输血救治通常也是如此。襄渝铁路地质复杂,施工难度大,事故多发,死伤很频繁。很多部队战士受伤后需要输血救治,都是各自连队派人去输血。当时指导员接到电话,立刻让通信员通知,所有在连队歇班的同学们去卫生队献血。就这一声呼唤,战友们呼啦啦地冲下山直奔团卫生队。

  途经沟口工地时,刚交接班下工的一排战友们见此情景,毫不犹豫也全部赶往卫生队。结果除了正在当班在山洞施工的二排,几乎全连战友都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团卫生队。卫生队抢救室外站满了学生八连的战友,指导员亲临现场安排,通信员按顺序点名,每个人都勇敢地伸出胳膊,争相要求献血。有位战友血型相符,强烈要求献血,指导员考虑到他刚受过伤,身体尚未康复,还是把他刷掉了。有的战友插别人的队献了血。这就是我的战友,他们的壮举感天动地。团卫生队年轻的护士们见证过许多次献血输血,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全连争相献血救战友的动人场面。输血献血都先要化验,我是O型血,需要化验人太多了,一直持续到半夜。也就是这一场救助,使很多战友也知道了自己的血型。最终有八个同学的鲜血注入了我的身体,整整1600毫升。战友无价的友爱也永远沉淀到我的情感深处。

  病情缓解了,已是夜深人静。很多战友们还是久久不愿离去。这时我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又回来了。我开始有记忆了,知道自己躺在急救室里,看着医生在检查,护士在治疗。把头稍稍侧了一点,望向门口,大门敞开着,门外黑压压挤满了人。没有人说话,安静极了。大家只是用眼神注视着我,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看到那么多对我充满期盼的眼神。人,我忘了,那眼神,五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清晰可现。

  献血回去后,每个献血人都得到一点奶粉白糖之类的补助。但就是这点补助,献血的每一个战友都把它倒进自己班里的稀饭桶里,大家共享了。在每个人都营养极度缺乏的时候,人人都忍饥挨饿的年代,只有心存大善之人才能有此举。这是后来有战友告诉我实情,我感动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军医们全力抢救,护士们日夜守候精心护理。性命暂时保住了,但危险还没有过去。团卫生队决定把我转到师部医院。那时公路虽然已通车,但是道路很难走,路上也极容易出危险。团卫生队专门调了一辆卡车,几个战士到河滩上装了半车细沙子,把我的担架扎进沙子里以减少颠簸,医生护士随车监护。同车还有学生七连的一个受伤的战友。车快到师部医院时,一群接到电话通知的医生护士,已经早早地在路口等待着了。因为以前在师部医院一所住过几次院,这儿的很多医生护士都知道我。弄成这样大的动静,造成这么大声势,受到如此礼遇,在师部医院很少见过,还以为我还是个什么人物,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任何一个学生八连的战友,只要处于这样危难之际,大家都会义无反顾地去解救,也都会产生这等影响,友谊无价,生命至上。后来,这个动人的救助故事,曾被我连一个后来上了中文系的同学,写进了他的文学作品里,写进他要讴歌的人性之美。

  车一到,大家七手八脚抬担架,急切地问病情怎样,还在昏迷吗?我身体不能动,但听得真切。在这里得到了他们精心照料。军医们制定了最得力的治疗方案和急救措施,住在设备最好的抢救室里。还有这些充满爱心的护士日夜轮换细心护理,并且特意给我这个陕西人做面食包饺子。病危之际这种温情的人性之善,安抚着年轻而垂危的生命。条件所限,不能久住,师部医院用救护车专程送我们回西安医学院治疗。连里还专门派了一个同学照顾我。

  在西安医学院一附院住院期间,由于活动不慎又加重出血,生命再次垂危,当下就收到三张病危通知书。所有血液科教授都参加会诊,西安市血站积极帮助寻找血源。医生和我的家人奋力抢救。我面带氧气罩躺在急救室里,一手输血,一手输液。昏迷之中感到身体发轻,周身发凉,凉的透彻,全身舒服之极,没有一丝的疼痛。觉得自己开始飘荡,是身体在升起,好像也不是,是一种很虚空的东西,在黑暗中慢慢盘旋转动。忽见远处,好像是很远处有一个发亮的小洞,感到自己的那个虚空的东西,是灵魂吧,就开始向那个亮光飘去,洞的亮光由小变大,快到洞口的时候,我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身边有人在哭泣。自己静静地,呆呆的,脑子不想任何事情,不但没有丝毫的恐惧感,反而觉得很安详,很超脱。这种体验可能就是死神在召唤,不过那会儿死神可能正好打了个盹。接下来就是最难熬的日子,体温升到41.5°,浑身用冰块包裹着。不断地输血,出血压迫的腹部剧痛,大把大把吃着不管用的止痛片,哀求大夫快止痛吧!我把自己全部意志力都用尽了,受不了,都快崩溃了。有个姓白的大夫心肠极好,给我注射了一支杜冷丁,从三角肌打进去的。哎呀!神呀!疼痛立刻开始消失,是一股,不是,好几股暖流,流入体内,是从肩部缓缓推进,一点点淹没了痛感。也不全是,又像无数个温润的小手在体内神经上按摩,柔柔的,麻酥酥的,飘飘欲仙,舒服极了,享受得很呀!是我从来没有的温暖。后来有个看望我的战友不无怜悯地用手比划说,你当时在病床上有过的舒服体验。之后凡有疼痛感就要求大夫,给我打一针吧。大夫说那玩意不能多打,会上瘾的。爽身之物,过必为殃。多年后才知道,这东西也可用作毒品,怪不得瘾君子们对它梦寐以求。疾病到来它能缓解疾苦,健康时候再用它刺激无异于作死。

  住院期间,只要有八连的战友回西安探亲,都会到医院探望,送来问候。很幸运,一附院大夫见多识广医德高尚,护士坚守职业道德,责任心强,加上医疗条件好,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后,我脱离了危险,身体逐渐恢复,但体质仍很弱。我归心似箭,急于返回芭蕉沟。家人不同意,我就悄悄借了点钱,搭乘部队运输连的车回到了期盼已久的连队。见我康复回来,战友们非常高兴,嘘寒问暖。连长安排我在炊事班帮忙。班长和炊事班的战友们非常关照,不排值班,不上夜班,干多干少,量力而行。在司务长这个高厨的指导下,这时候的炊事班个个都是做饭高手,人人都能做几个拿手的好菜。连里伙食很好,蔬菜新鲜,每顿有肉,花样不断。我的身体很快恢复健康。每天喂鸡,帮厨,看书,聊天,度过了我在三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们经历了特殊的人生阶段,流血流汗创造了自己一段生命的辉煌,见证过了生命顽强的奇迹。我认为最值得颂扬的,还是在那样的艰苦年代的人性之美。在共同的生活中,我们都有过为同伴解忧,为战友排难,为他人奉献的善举。与人为善、助人为乐是我们学生八连在那个岁月的风尚。很多往事也随风散去,很多细节也渐渐淡忘。但是在心里,永不褪去的是那份真诚的情感,是在艰苦岁月中经历共同磨难而凝成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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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