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朱海燕导读 || 在“二十九公里”地段

  朱海燕导读:本文选自《朝鲜战场亲历记》一书。作者李万华是四川省旺苍县人,1933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连长、营长、副团长、团长,1951年率部入朝,参与朝鲜铁路抢修任务,他提出“上午炸,下午修,下午炸,晚上修”的口号,20余天,修复被炸线路112处,桥梁一座,保障了铁路运输畅通。回国后,任铁道兵西南指挥部副司令员、铁道兵第三指挥部政委。1953年获志愿军二等功臣,出席铁道兵第二届庆功大会。2022年1月21日在北京逝世,享年105岁。

  抗美援朝的老兵,是人类中让人敬仰的英雄群体之一。李万华在走上烽火连天的朝鲜战场之前,已经在残酷的国内战争与抗日战场上,为国家民族的独立自由出生入死,为创建一个新生的政权立下了丰功伟绩。而后奔赴的朝鲜战场,更是人类战争史上的一次经典之战。铁道兵创建的“打不断、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成为铁道兵永恒的话题,也为亲历者与后来者提供了无尽的创作题材。李万华这篇文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篇视角独特、非常珍贵的好作品。

  麦克阿瑟说:“老兵永远不死,他们只是悄然隐去。”作为身经百战的李万华,他不但永远不会死去,而且永远不会隐去!当我们走进这篇文章时,他也走近了我们。下面是文章的全文。

  /李万华(1917年2月-2022年1月21日),四川旺苍人,中国共产党党员,老红军、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兵高级将领,原铁一师师长。

  在“二十九公里”地段

  作者 李万华

  1951年11月间,美国空军突然每天出动大批飞机,有时竟达180余架,集中持续地对朝鲜北部的几个铁路交叉点,特别是对我部管区——价川附近至龙源里一带的铁路,进行毁灭性的轰炸。显然,这是敌机原先采取的“全面封锁,寸寸切断”的阴谋失败以后,敌机改变了战法,妄图集中力量,在一点上“绞杀”我们的钢铁运输线。

  师党委决定由我们团去打通龙源里这个交叉点,扭转那里铁路瘫痪的严重局面。师长刘克同志关切地对我说:“敌人集中轰炸一点,这就是说,敌人把对付全线的赌本都下到像“29公里(即龙源里”那几个重要地段上来了。你们团的担子不轻啊!……要粉碎敌人的绞杀战,我们不光靠勇敢和艰巨的劳动,更主要的是用智慧去斗争,去压倒敌人!”

  团进入管区的头一天,就遭到敌人好几次疯狂的轰炸,但我们没有欠账,按照上级要求,当夜把桥修复通车了。而我们在“29公里”艰苦、激烈、持续的反“绞杀战”斗争,也就从那天正式开始了。

  敌人炸得愈凶,我们就越意识到任务的紧迫,因为此刻前线反击战正进入最激烈的阶段。师里不断发来加急电报,命令我们要艰苦战斗,顽强地随炸随修,争取夜夜通车,必要时,哪怕是通车一个小时,也要尽力争取。

  困难越来越多。每天我到现场检查时,都发现旧弹坑刚填平,新弹坑又出现了。这段不到几公里的线路,简直像经过激烈的地震似的,坑坑洼洼,遍体鳞伤;炸得最严重的地段,弹坑套弹坑,到处都是熏焦了的泥土、烂枕木和扭曲成各种奇形怪状的铁轨和碎弹片,连道床上的石碴也崩光了,一脚踩下去,就要陷进稀松的烂泥里。夜晚行车的火车司机们,称这里为“难过的二十九”和“胶皮路”。

  战士们每天都冒着严寒冰雪和敌机轰炸的威胁,不分昼夜地一次又一次地坚持抢修。在这样艰苦的斗争中,眼望着我们的战士慢慢地消瘦下去了,我们心痛。是的,他们每天要付出超量的劳动,却得不到充分的休息,这样持续下去,怎么受得了!我觉得身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了。

  /美机轰炸频繁,部队随炸随修/

  这天下午,我从一营转到三营。部队全投入现场抢修去了,我到营部日报员那里翻了翻日报表,情况使我惊讶:几天前九连抢修一个弹坑,因为土方数量大,冻土难取,加上材料补给得不够及时,直到下半夜三点多钟才修复通车。不行!像这样干下去,不要说我们一个团,就是再来一个师也不够用啊!必须很好地按照师首长的指示,用脑子想办法去改变这个局面。

  回到团指挥所,已是深夜了,寒风扑打着窗户,瑟瑟作响,该是休息的时候啦!可是,我的脑子简直像上足了劲的发条一样,围着“抢修”、“通车”、艰巨的劳动和智力的斗争,呜呜地转动,我哪能睡得着哟!

  打开一叠叠图表,我沉浸到思虑的云雾里,昏黄的烛光,落在印着一道道白线的铁路示意图上。现在,它在我面前已不是一张仅仅标志着铁路形势和兵力、材料布置状况的蓝图,而是把我的全副心神都牢牢地缚在上面的棋盘上。我审慎地察看着,苦苦地思索着,仿佛一个精明的棋手,当他进行最后一局决赛时,却忽然觉得在棋盘上,走动一兵一卒,都感到非常困难似的。

  在平时看来,材料的散布,不过是一种照章办理的小事情。可是,现在我在图上仔细查对一下,却发现这种“照章办事”的小事情,有了很大的漏洞,根据每天汇报的情况来看,线路附近堆放的备用材料,不是过近,就是过远,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太近,损失就要大;过远,抢修不凑手;而太少,哪怕少一根细小的螺丝钉,也会给迅速修复带来很大困难。怎么才能做到材料的堆放完全适应战时抢修的要求呢?

  我用红蓝铅笔在图上画着,测算着每一段开阔地的面积、丘陵地的坡度和敌机投弹爆炸威力的大小,用火柴当作材料,在图纸上摆弄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反复地推算着。

  案头上的蜡烛换到了第三支,我在纸上记下了散布材料的方案。接着,我又警惕地翻阅着敌机每日轰炸的次数和投弹命中率的记录表,对照着每日的工程简报,我要从这些繁杂的数字中摸索出敌人轰炸的规律和这些天抢修工程中的经验教训,从而决定新的抢修对策。

  疲劳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劳碌了一天一夜,现在多么想伸出酸痛的双臂,一头倒在床铺上睡它一觉啊!可是它仅仅是一闪即逝的诱惑,我站起来,用冷毛巾擦了擦脸,清醒一下头脑,又打开窗户放开一点清凉的空气。这时随着初冬的寒风,一阵阵从线路上传来劳动号子声和敌人夜航机的嗡嗡声,我的精神又振奋起来了:“必须坚持战斗!决不能浪费同志们的血汗劳动,一定要用智慧把胜利拿到我们手里!”我这么想着想着,原先觉得恍惚迷离的敌机轰炸规律和我们的抢修方案,又慢慢地在我的心里鲜明起来。

  绞了一夜脑汁,黎明前,我终于把新的抢修方案构思好了。

  这新的抢修方案,使我们在对敌斗争中争得了主动。几天来,我们抓住敌机轰炸空隙进行工作,改用小排架填弹坑,合理地散布了材料,相应地调整了兵力部署和劳动组织,抢修速度大大提高了,通车小时也越来越多了。更主要的收获是,我们在艰巨抢修的同时,还能抽出手来,展开了大量的线路维修工作,彻底扭转了“难过二十九”和“胶皮路”的局面,我们的运输线仍然畅通无阻。

  平元线上185公里大桥,是美军飞机轰炸的重点,破坏极为严重。

  敌机遭到屡次失败,暴躁起来了。12月19日这天,竟出动了208架次,投弹460多枚,在29公里一个区间,平均每隔10到20公尺就有一个弹坑。敌人这种狂轰滥炸的劲头,简直像一条疯狗。

  团指挥所里,随着敌机一次又一次的轰炸,电话铃也响个不停,师长在电话里命令我们:“一定要在半夜前修复通车!今晚有紧急军运。”车站邓局长也一会来一个电话,像催账似的:“老李啊,今天炸得凶啊!你们有把握修复吗?”我笑着回答:“先别替我们操心,只要你们保证自己准时发车就行。”

  黄昏前,天像漏了似的下起雨来了,这倒叫我担忧了,因为雨水最容易浸害新修的铁路,加上今天敌机又炸得特别厉害。不能疏忽!我和技术人员冒雨赶到现场。

  真想不到,我们赶到二营,他们已快完工了。我们检查了一下质量,又赶到三营去。在路上,远远就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估计他们也一定是填完了弹坑,正忙着铺枕木、钉钢轨了。果然,借着苍茫的暮色,我看见了一个身材魁伟的战士,扛着两根大枕木,一股劲地往路基上跑来。走近一看,原来是现场闻名的大力士“武大楞”。他一见我来了,抹抹额上的汗水,欢快地叫道:“首长,你也来啦!”“怎么样,顶着雨干吃劲吧?”“没啥,铁雨头(指炸弹)也没炸断过我们的钢铁运输线啊!”我也乘兴地问他:“那么你们保证今晚修复通车啦?”他立刻毫不思索地回答:“那还成问题!你听,已经在钉道了。”

  “好快啊!你们真能干。”我这么一表扬,把武大楞说得更有劲了:“最近我们研究了新方法,工作效率高,又省力气,一天干不了几个钟头,就完成任务了。现在整天着急的倒是美国飞机驾驶员啦,你看他天不亮就赶来报丧,天黑了还不肯走哩!”

  跟着武大楞的话尾,现场附近的战士们都大笑起来。

  当我到达一营指挥所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我怀着满心高兴,从这里给车站挂电话,告诉邓局长说:“现在该我来催你的账了,车准备好了吗?”

  车站的工作同志和我们英雄司机当然不会落在我们后面,夜间12点整,当我们冒雨走到线路上,用耳朵贴着钢轨细听时,阵阵轻微的震颤声传过来了,我压不住兴奋地叫着:“通车啦!同志们!”四周的战士也跟着喊起来了。在我们的欢呼声中,一声嘹亮的汽笛带着那震耳欲聋的车轮轰鸣,把淅淅沥沥的雨声完全掩盖了。

  部队抢通被美机炸断的铁路,军用列车满载物资开往前线。

  一列火车过去了,接着又开过来第二列,第三列……在昏暗的夜色中,那些披着雨布的大炮和坦克炮,高高地翘着长颈,一个个影影绰绰地从我们面前闪过去了。这时我不由得想起在这以前听到的那个美国空军发言人无可奈何的哀鸣:

  “美国飞机一直在轰炸共产党的运输系统,在朝鲜仍有火车在行驶,共军不仅拥有无限的人力,并且有相当大的建造能力……坦白地说,我们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坚决的人……”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