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终生难忘:抢修京广铁路


 1、待命波家湾

  1975年,连队驻湖北省均县浪河镇波家湾。我当时任三排九班长。

  进入8月,大雨、暴雨一天连着一天不歇气地下。导致连队驻地前面的浪河洪水暴涨,平常不过十来米宽的河面一下子扩展到上百米,洪水咆哮翻滚,不断有牲畜、大树、木材、汽油桶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冲下来,就连团卫生队的救护车也打着滾冲了下来。连里严令,任何人不得私自下河。另外各排照常每天巡查铁路线路,以便及时发现、处理险情。

  大约在5、6号,命令来了,大意是:国务院电报,丹江口水库大坝坝体出现裂纹,有垮塌的可能,命令我们做好抢险准备,抢险任务目标地——广化。连里马上进行动员,各排进行部署,各班进行安排。一是每个人都把个人的私人物品全部打包,并在包皮上写明收件人地址、姓名,以备牺牲后寄给家人;二是把执行任务必须携带的工具、物资明确到人。一切准备就緖。

  大约到了8、9号,我们排里自己的险情来了。

  波家湾的营房傍山脚而建,夯土墙、油毡顶,上、下两排,一、二排住上边,三、四排住下边。上下分界处是用片石干砌的约两米高的堰坝挡墙。连日的暴雨让大地喝足了水分,挡墙开始往外流水,预示着我们排的房子开始受到威胁。一天夜里,我们九班大通铺中间的立柱陷了下去,床铺塌了。大家都朝中间滚去。爬起来一看,立柱陷下去的地方突突的往上冒水。八班那边也报了警,在一处房梁的位置掉下一坨土块,差点砸到老兵王元忠的头上。这房子悬了。外面大雨哗哗地下着,怎么办?其时,在连队操场上停放着几辆撑着篷布的解放牌卡车,是汽车连在浪河洪水上涨前疏散在这里的。我们全排立即往汽车上转移,每个班两辆车。车上也都是水,雨水不断地被风刮进来,觉是没法睡的,大家只能坐着打盹。就这样维持了两天。

  8月12号,命令又到,大意是:国务院电报,丹江口水库大坝坝体裂纹属于误报,该任务取消。河南驻马店地区于8月8日遭到特大洪水袭击,京广铁路中断运行,命令我们即刻赶赴灾区,抢修铁路。

赶赴灾区

  1975年8月13日下午,全连紧急出动,赶到浪河火车站登车出发。分配给我们连的车辆除一辆闷罐车装给养外,其它全是货运敞车。上级的解释是:由于连日暴雨,襄渝线、焦支线多处垮塌,线路不畅,无法调运车辆,只好委屈同志们了。其实,我们谁也没觉得委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每个人都自激、自励、自豪,管它什么车,只要能早一点赶到灾区就行。分配给我们排的是一辆60吨运煤的敞车,车厢里仅仅铺着一张芦席,我们毫不犹豫地跨了上去。

  下午四点,列车开动。开车不久,我们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大麻烦,实际情况是:牵引机车是蒸汽机车,我们乘坐的敞车是机车后第四节,距机车很近,机车每次添煤、整理炉膛,或者机车每次加速、爬坡加力,都会有大量的煤灰、煤屑从烟囱中喷出来,和着黑烟一起,劈头盖脸地打在我们身上、脸上、钻进脖子里,尤其是列车穿越隧道的时候,我们顿时会被淹没在烟雾和灰沙之中,每个人都闹的灰头土脸、咳得抬不起头来。这时,雨也又下了起来。排长谭洪春指挥我们把我们排配发的帐篷打开,要把帐篷盖到敞车上。这事难了,列车飞速前进,大风呼呼吹着,敞车厢板上又没有拴绳挂钩的地方,如何绑扎固定篷布?可再难也得干。大家七手八脚地一通努力,还真的就把帐篷给盖在了车上。雨越下越大,头上篷布快速积水、渗漏。为排除积水,全体同志都坐在车上,每个人拄着一把铁锹,用锹把把篷布顶起来。就这样,列车走走停停,我们迷迷糊糊,直到14号上午到了襄樊兵站。

  一到兵站,我们立即吃饭,换乘闷罐车。上级通知,前方线路抢修,我们休息待命。

  在兵站又吃过晚饭,我们的列车继续前进。现在好了,这闷罐车就是天堂,足足地睡了一夜,15号上午十点左右列车停在驻马店车站,前方就是灾区,铁路中断,终点站到了。

  下车后在站台上集合,上级部署当下安排:一、吃饭;二、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接见抢险官兵;三、当地驻军一个汽车团负责运送抢险部队。接下来一切按部就班,我们在站台上吃过饭后就坐在站台上等着纪登奎接见。那天太阳那叫一个毒啊,直把人晒得头晕眼花,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纪登奎乘坐的轨道车从站台前缓缓驶过,轨道车门大开着,他坐在中间,面向我们,戴着墨镜,招了几下手。

  接见结束后,我们即刻换乘汽车,进入灾区

进入灾区

  1975年8月15日下午两点左右,我们乘坐当地驻军汽车团的汽车向任务目标地进发,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连队的抢修工地,在遂平县境内。遂平!这个第一次听说的县城地名,从此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们排二十来个人乘坐一辆撑着篷布的解放牌卡车,司机是个七0年的河南兵,带一个四川兵徒弟,参加了当时的抗洪抢险。我们问他:有多远?他说:不太远,七、八十公里吧。我们问:什么时候能到?他说:不知道,可能不太好走。我们问:这次水灾厉害吗?他说:太惨了,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车队出发,驶出驻马店市区,也不知走了多远,路上变得泥泞起来,然后变成淤泥,越往前走,淤泥越深,车队逐渐停了下来,走不动了。在我们前面有几十辆车,有不少车的乘员下车,拴上绳子在前面拉,看起来倒也壮观。我们的司机一脸不屑,对我们说:弟兄们坐好了,我保证不让你们拉车。这老兵也真行,他等前车走出一段距离后,就冲一段,然后再停下等,就这样走走停停,大约一、两公里的路,费了不少时间。再往前,路上没了淤泥,干干净净,我们看到:原本的沥青公路,上面的沥青路面都像卷饼一样卷了起来;公路两边的杨树,凡是南北成行的,一律向着东方倒下;所有的公路桥全部垮塌。当地驻军已经提前疏通了道路,把所有倒在公路上的树伐掉,公路断开的地方修了便桥、便道,虽说不好走倒也没再难住。自从过了淤泥路段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一间房屋,只能从成簇成片的树木,猜测那可能是个村庄。这一路上我们看到的唯一建筑是一座高高的工厂的大烟囱,厂房已荡然无存,惟有这座烟囱孤零零地矗立在旷野里,显得那么突兀,更多了几分悲凉。沿途的很多路口,我们发现都停着一辆卡车,车上装的是馒头、咸菜、水,两个持枪的民兵站岗,有灾民在那里吃饭。后来听说,任何人都可以去吃,但不准带走,更不能抢,否则,两个民兵可以就地枪毙。

  天黑前,我们前边的车辆分头向不同方向驶去,我们连队成了头车。大概在八、九点钟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我们的车停了下来,前边的车又转了回来,司机大声问:怎么回事?原来,是向导迷了路,走错了。我们问司机:老兵,什么时候到遂平啊?他说:现在脚下就是遂平县城。我的天,怎么连一间房子也没有啊?只从车灯照耀中看到地下纵横交错的好多电线,司机说:不要探头,小心挂着。

  车队在遂平县城的街道上绕了一圈,继续前行。

  那天是农历初九,上弦月当头,月光下看近处明晃晃,看远处昏蒙蒙。除了车队的灯光,四周昏暗朦胧,看不到一点光亮。除了汽车的马达声,周围万籁俱寂,听不到一点声音。死寂一片,没有一丝生气。昏蒙蒙、静悄悄,只有我们的车队孤独的、顽强地走着。

  从乘车开始,我们已经走了七、八个小时。虽然有随身携带的馒头,但也没几个人吃得下去。白天的惊诧过后,我们都累了、睏了,大家相互依偎着,迷迷糊糊睡去。

  半夜十二点,车队终于到达目的地——前江村。我们惊醒、下车。各排紧急宿营,炊事班紧急支灶、找水、煮稀饭。全连的帐篷都扎在铁路路基上,路基上没有钢轨、枕木、道砟,光秃秃的。我们简单平整地面,开始支帐篷。

  这时,发生了一个让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小插曲:七班一个我们同年入伍的战友问我:九班长你还有水吗?我说:有。他说:我喝点行吗?我就把水壶递给他。谁知他老兄竟一口气喝的一滴不剩。我接过水壶一摇,气得直接就摔在地上,恼得不行老兄唉!大家一起灌的水啊,你怎么就不想着给我留下一点,那可是满满一壶水啊!我的水壶从中午在驻马店吃饭时灌满,一路上我一滴也没舍得喝,只想着要留到最困难的时候,而今,一滴不剩。这小插曲让我在接下来的十七、八个小时里,尝到了上甘岭的滋味。

  帐篷支好,炊事班稀饭出锅,我盛到碗里一闻,有臭味,尝一口,有臭味,吐了。连长杨朝猛大声对炊事班说:加白糖!我又盛了一点,一闻、一尝,还是臭,干脆不喝了。事实上我从一进入灾区就闻着臭,到处都臭,也不知道稀饭是不是真的臭,反正是喝不下,不喝了。

  凌晨三点,我站岗,渴得难受,身上热、心里热、嘴巴里热。从炊事班麻袋里摸出一个咸菜疙瘩,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吐了。嘴巴里有点凉爽,可太咸了。路基下边就是水坑,可是哪里敢喝啊。我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坚持!坚持!明天就好!明天就好!

  注:被冲毁的铁路和列车

清理施工现场

  1975年8月16日早上,我们一出帐篷就大吃一惊,就在路基西面斜坡上,在茂密的护坡灌木丛中,卧着两具男尸,距我们的帐篷不过两米远。天哪,分明是我们陪着这二位睡了一晚。

  在炊事班弟兄地指引下,我们在铁路西边村子里找到了几个压水井,洗脸刷牙。这村子叫前江村,大约一百来户人家,村子里没有一间房子,只有树木和压水井在。有几户回来的灾民在自家压水井旁搭起窝棚,女人不敢出来,因为没有衣服。连里为此下令:今后不准到这几处压水井洗刷。

  早上是米饭、咸菜、清汤,我一看到饭和汤,就想起了夜里的稀饭,总觉着还是臭,一个劲反胃,尽管又渴又饿,最后还是没吃没喝。

  早饭后,连里安排:各排留下一个班由连里统一指挥设营,其他两个班清理施工现场,任务是在铁路西侧五十米宽、由前江村往南至“857”中桥一千三百米范围内掩埋死人及各种动物死尸。

  指导员王锡华作简短战前动员:这次洪水,河南冲了七个县,安徽泡了八个县,京广铁路冲垮了102公里,造成人员的重大伤亡和经济的巨大损失,但是,京广铁路运输每停运一个星期,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就会超过这次水灾,外国媒体报道,断定京广铁路半年内无法恢复,我们要发扬十一连的光荣传统,争分夺秒完成任务,共产党员要冲在前面。

  全连官兵斗志昂扬地投入了战斗。

  清理现场让人震惊、恶心。遍地的死尸,惨不忍睹:有一个女人挂在高压电线上,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蜷缩着塞在轨排枕木缝隙中,还有的泡在水里。大量的牲畜死尸,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洪水过后,连续一周的烈日暴晒、高温高湿导致尸体迅速腐烂。我们发现:食草动物如马、牛、驴、羊等已经全部被蝇蛆蛀空,只剩下骨头和残破不堪的皮,每个尸体都是一堆蛆在剧烈地翻腾着,泛着泡沫,滋滋啦啦的响着,一堆连着一堆,密密麻麻的遍地都是;死猪和死人则不同,很少有蛆,一个个像吹足了气的气球,通体蜡黄,泛着光亮,轻轻一碰就像炸弹一样爆炸,尸液溅到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我们只能小心的在尸体周围堆土,掩埋起来。

  现场真是臭啊!我相信没有谁能把那臭味说的明白、描述出来。那臭味把人臭得反胃、臭得发晕、臭得窒息。我们戴着口罩,但完全无济于事,卫生员黄必信不停地给大家分发酒精棉球,我们把棉球夹到口罩里或者把酒精涂到口罩上,臭味是挡住了,但酒精气味又熏得人无法呼吸,过一会酒精挥发完了,恶臭又依然如故。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忍着、坚持着。那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不堪的恶臭。

  铁路的毁坏情况更是让人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钢轨和水泥枕木连接在一起的轨排被掀翻在路基下边,扭成麻花,一下子就是蔓延数公里;“857”中桥的钢梁被冲出一百多米,一个桥墩被冲出五、六十米;桥下的水坑里有些三、四斤重的死鱼,都撞没了头。你无法想象那洪水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中午饭是米饭、红烧猪肉罐头。一看到那罐头肉和清理现场的死人肉一个模样,我当场就呕得眼前发黑,哪里还吃得下去。

  下午,继续干活,我头晕眼花,渴啊……!!!肚子里冒火,嘴巴里冒火,连眼睛里都好像冒出火来,眼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做着吞咽口水的动作,其实一点口水也没有,嘴巴里早就干了。

  终于到了晚饭时间,算来已经是三十个小时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我对自己下令:就是毒药,哪怕立刻就死,也要喝下去!

  开饭了,我盛了一碗汤,先是对着这碗汤默默的看了一会,然后一闭眼,一口气灌了下去,紧接着又盛了第二碗……。

  肚子里的火、心里的火被浇熄了,我觉得我就像是死了一遭,又活过来了。

  注:三层轨排叠加的慘像

  注:轨排被扭成麻花

  注:“857”中桥被彻底摧毁

十天抢通临时线

  京广铁路的抢修工作是分两步进行的:第一步是紧贴着原来线路路基西侧修建一条临时线路,我们通常称之为便道,为修复正线施工和沿线抢修部队服务,同时恢复京广线部分货物运输功能;第二步是恢复正线。

  1975年8月17日上午,铁道兵机械化土方工程部队上场,大队铲运机拖着巨大的铲斗,拉着满载的土方,轰鸣着,一辆接着一辆驶来,开始堆土筑路,推土机紧跟着铲运机逐层推平,然后来回碾压、碾实。我们的任务是夯实并修整边坡。仅用两天时间,路基便达到标高。土方机械转场,路基顶部施工就是我们的事了。

  路基顶部施工主要是做路拱、路肩、排水等,工作量最大的是做路拱,需要堆土、打夯。我们大声地喊着打夯号子,一路砰!砰!砰的排头打去。烈日当头,就像喷火。我们一个个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说不清出了多少汗,唯有大量的地喝水。卫生员不停的沿线来回跑,及时送上解暑药水。就这样,仅用两天时间,我们连队任务区段内的一千三百米路基顶部施工就全部完成。

  接下来就是铺轨。

  首先是摆放枕木。崭新的枕木被晒得冒油,沁出的沥青冒着泡,沾到衣服上就是一片黑,难以洗掉,碰到肉上就是一片红,能烫掉一块皮。为了防止被烫伤,我们一个个穿戴整齐,扣好衣扣,把上衣下摆翻上去塞在裤带里扎住,把身体包裹的严严的。在那酷热的天气里,这种装束会有多热,任何人都能想得出来。炽热的沥青气体把我们烘烤得满脸通红,头昏脑胀。我们全然不顾。

  然后是铺轨。钢轨被晒得七、八十度,不带帆布手套谁也不敢摸,能直接烙起泡来。有一天,当地空军一个连队来工地参加劳动,五、六十个人拴绳子拉不动一根钢轨,我们露了一手给他们看:二十五米长的标准轨,二十五个人一字排开,下蹲抓住钢轨,随着指挥员口令:1、2、3起!把钢轨抓到肚子上,往前1、2、1走!到位置1、2、3放!他们直接目瞪口呆。钉道钉由参加抢修的郑州铁路局职工负责,开始他们进度缓慢,被我们甩开很远。抢修指挥部下令:所有参加抢修的军、地人员,一律实行战场纪律!对于破坏抢修者、怠工者……,一律从严惩处!后来他们也增加了人力,很快就追着我们干。看他们钉道钉,我们也是开了眼,只见他们拿起一根道钉,用锤在枕木上点一下固定,然后抡圆了道钉锤,啪、啪两锤完事,又狠又准,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

  铺轨完毕,列车缓缓推送石砟进来,六十吨的车皮,我们一个班一次卸两节是常事,直累得心慌气短,晒得头晕眼花,那时候,要是能有一个树荫就是天堂了。

  1975年8月26日,京广铁路临时线路全线通车。从8月8日中断运行到恢复运行间隔十八天,而我们实际抢修仅十天。

六、决战“857”中桥

  1975年8月27日以后,我们转入正线抢修。在我们任务区段内,铁路路基基本没有太大毁损,主要工程是重建“857”中桥。

  “857”中桥因距首都北京八百五十七公里而命名。原桥是两座单独的桥,被洪水彻底摧毁。重建的新桥是单墩双线桥,施工标准高,工期紧,任务重。

  我们连队的任务就是这个最主要的桥墩。

  伴随“857”中桥的开工,天气也开始由晴变雨,那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时断时续,从桥墩基坑开挖开始就下,直到桥墩浇注完工它也停了。这期间昼夜不停,就这么一直下着,真正是伴随始终。那雨,给我们造成了大麻烦,让我们吃到了大苦头。

  桥墩基坑开口大约三、四百平方米,只所以开这么大是因为这承担双线桥的桥墩本身就大,基础深,基坑在开挖过程中容易塌方,通常的做法是随着基坑开挖深度的增加分级缩小,留出梯级平台,也方便弃土传递。

  基坑位置位于原桥两个墩基之间,原桥墩被洪水冲走后这里被冲出一个大坑,抽水机把水抽干,坑底全是淤泥,又腥又臭,我们站在淤泥里往外清理,用筐子等所有可用的工具往外传递,人人都弄得像泥猴一样。

  晚上睡觉时我感觉左腿有点异样,发现大腿上有一条十多公分的红线,当时也没在意,以为是施工中划的,到了夜里,有点疼,红线变成了一溜水泡,到了早上,大腿肿了起来,又肿又红又热又痛。我赶紧找卫生员,卫生员又赶紧找医生,医生判定是感染。立刻打针、吃药、外敷,三、四天才消了下去。原来是基坑积水中含有大量病菌、病毒,变成了疫水,体表有损伤就容易感染。

  桥墩基坑开挖,对我们来说原本不是难事,但那连绵不断的、不大不小的雨,却把它变成了大难事。那里的土质都是粘土,喝足了水分后粘度很大。我们平常的解放鞋基本穿不住,一步一掉,后来我换上一双高腰解放鞋,系的紧紧的,结果陷进泥里后用力一拔,哧啦一声,直接把鞋底子扯了下来。没有办法,于是大家全都变成了赤脚大仙。

  在连绵细雨中施工,雨衣是没有用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还穿着雨衣,但很快便发觉这样麻烦更大身上的热气散发不了,立刻就变成了浑身的汗水;而且雨水照样从领口、袖口等处往身上灌;皮肤被又湿、又凉、又硬的雨布频繁摩擦,很快就会破皮;更主要的它还是个累赘穿着它没法干活。于是我们便不再穿雨衣。

  湿透了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非常难受。我们身上的衣服从来就没有干过,要么是被雨水浇透,要么是被汗水浸透。也有好多人干脆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那场面真是壮观一群赤身露体的大男人在风雨中紧张的忙碌着。

  随着基坑深度的增加,我们开挖的难度越来越大。那土挖起来很容易,要运出来可就难了。一锹挖起来是土,装到筐子里经雨水一淋就变成了泥。大概到了四、五米深的时候,我们砍来两棵大杨树,做成一个长长的梯子,立在基坑边上,再铺上草袋,洒上沙子,梯子边上由底到顶分三层站上人作为帮手,连扶带拉,就这样一个个挑着两筐泥颤颤巍巍的往上爬,稍不注意就会摔下来。肩磨破了,血水和着雨水流淌,时常听到咬着牙的嘶嘶声,但没有人停下。基坑边上安排的一台推土机也陷进泥里,彻底趴了窝,动弹不了。我们只能走的更远。进度明显慢了下来。排长着急、连长着急、营长着急、团长着急。团长李守信冒着雨,站在基坑边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其实我们更急这该死的雨!

  除了开挖基坑,我们还要随时准备抢卸片石、沙子、石砟、水泥。临时线路的列车都是按点运行的,运送施工材料的车都有时间要求,不能拖延。因此,只要车一到,不管什么时间,不管在干什么,都要先去卸车。有时候在下班回去时走到半路上、有时候在营地吃饭、休息,材料车到了,我们立马转入抢卸施工材料的战斗。

  抢卸施工材料中,我们最怵头的是卸水泥。那是什么景啊,天上下着小雨,雨水和着水泥糊在头上、脸上、身上、伤口上。那滋味!该怎么描述啊?皮肤经水泥腐蚀,一天以后就会变干糙,几天后就会脱皮。那段日子,我们又何止脱了一层皮啊!

  开挖基坑以来,我们基本上没有正常作息时间,所有人都极度疲劳,最大的愿望就是睡上一觉。但是,我们不能睡,没有时间睡。有多少次,炊事班把饭送到工地,连长喊一声:开饭了!一转眼的工夫,人不见了,在遮盖水泥的篷布底下、在沙堆上、在石砟堆上,一个个横躺竖卧,打起鼾来,连长、排长、班长一个个去拉,拉起第二个倒下第一个。人啊,累极了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想睡一觉。连长杨朝猛看着他的这一帮子兵,双眼发红,沙哑着嗓子:同志们哪,起来吃点饭,不然顶不住……!

  忘了是多少天,基坑挖掘终于达到标高。

  接下来是立模板,这项工作由二排木工班五班为主,他们在这之前就一直在日夜赶制模板,立模之时,班长李文学不断的大声吆喝,提醒他的弟兄不要打瞌睡。后来听说他自己也差点摔下来。

  趁着立模的机会,又恰巧没有材料车进来,我们难得地歇了一天,那一天,我们一点也没有浪费,全部用来睡觉。

  混凝土浇注工作又是一场硬仗。混凝土的特点决定了在浇注过程中必须一次完成,不能中断。我们排负责一台搅拌机的供料和出浆浇注,以及运送抛填片石。现场的条件真是太差了。我们用石砟垫出路来,三个人一辆双轮斗车,一个在后边推,两个在前边拉,不停地跑着,大声地吆喝着,既是为自己提气,也是为自己提神。

  又是一个昼夜连轴转,桥墩混凝土浇注终于完成。

  人人都瘫在地上。

  那给我们制造了大麻烦的、该死的雨,也停了。这老天爷,可真够意思。

  接下来进行路基整修和顶部施工,和临时线路不同,所有工序都按标准进行,路拱、沙道床、砟道床,都一丝不苟。看着我们做出的整齐划一的砟道床,我们自己都陶醉起来。万事俱备。

  铺架队来了,是我们铁一师的铺架队,据说是当时国内最先进的铺架机械。很快铺轨到桥头,开始架梁。后来听说,做出架梁决定的不是我们,而是国务院。当时我们部队的工程技术人员,因为桥墩混凝土凝固时间达不到通常标准,谁也不敢签字。尽管我们当时使用的是最高标号的800号水泥,采用的是最高等级的800级抗压级别的材料配比。但是,谁也没有经历过。国务院请工程技术专家论证后决定架梁,承担责任。

  桥梁顺利架好,桥墩没有被压垮,桥墩模板还没拆呢。

  桥梁通车试车。机车拖着一节客车,十来节货车,停在桥头。带队的铁道兵副司令员郭维城下令:团长、营长、连长、排长,一律上车过桥!

  列车缓缓上桥。团长李守信站在机车前面的踏板上,向着前方。那架势,就像一尊雕像,坚毅、果敢,他是英雄。我们营长、连长、排长是英雄。我们也是英雄。现场鸦雀无声。我们看着列车顺利驶过中桥。

  恰逢此时,天空中低空飞来一架飞机,撒下五彩缤纷的传单是国务院祝贺我们胜利建成“857”中桥并顺利试车通车的贺信。

  党和国家在关注着我们。

  瞬间,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爆发起来,我们尽情的跳着、叫着、哭着、笑着,尽情的发泄着。

  那一刻,什么艰难困苦,什么皮伤肉疼没了!

  只剩下欢乐!

  啊!“857”中桥,我心里的丰碑!永远的自豪!

  试车结束后我问排长:你当时在车上过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说:我就怕桥塌了!

  1975年9月25日,京广铁路正线全线贯通,全面恢复正常运营。从8月8日中断运行算起,间隔四十八天。

七、灾区里的生活片段

  前江村的压水井

  1975年8月16日,连队设营在铁路东侧,与前江村隔铁路并排,在以后的生活中,前江村的压水井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炊事班淘米、洗菜、煮饭、烧水;我们早上洗漱,下班后洗澡、洗衣服,甚至夜里热的睡不着前去冲凉。全靠得就是这些压水井。

  压水井首先是炊事班发现的,头天夜里部队刚到时,炊事班煮稀饭用的是连队旁边一口井的水,半夜里刚到,又没有经验,没想到井水有问题,谁知道煮出的稀饭是臭的,其实井水都被污染了。他们连夜到处找水,就发现了这些压水井。

  在前江村,每一处压水井就表示是一户人家。我们刚到时很少见有人家,可以放心的、放肆的洗澡冲凉,后来灾民陆续回来了,搭了窝棚,有的窝棚里还有女人。我们不敢去了。没有窝棚的压水井少了,我们很多人聚集在一处排队打水。这时,不断有灾民过来说:解放军同志,到我家去吧,没关系的。后来,每个班都基本固定了一户人家,他们对我们非常热情,当然,我们也特别小心。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在那艰苦的条件下,要是没有这些压水井,真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多受多少罪。

  2、漫天飞舞的苍蝇

  经过一天的紧张忙碌,连队设营完毕。居住、生活的一应设施进入运转。

  从第二天开始,漫天的红头绿苍蝇随着人气而来,降临在我们连队头上。帐篷上、空地上、露天的设施上,到处都是苍蝇,飞起来就像刮起一阵旋风,遮天蔽日;落下来绿油油一片,铺天盖地。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原本我们的餐具都是装在毛巾缝制的袋子里,统一挂在帐篷外的架子上,然而,只是一天,餐具袋子就变成了黑的满满全是苍蝇屎。我们只好把所有物品都堆在帐篷里,不敢晒被子,不敢晒衣服,白天把帐篷封的严严的,不敢打开,到晚上才能掀开透透气。卫生员每天一次里里外外地打药,灭蝇消毒,但苍蝇一点也不见少。江西籍战友张待清,终于染上痢疾并导致休克,紧急送卫生队救治。

  讨厌的苍蝇,可怕的苍蝇。

  此后几天,河南省统一灭蝇消毒,连续几天出动飞机大面积喷洒药物,苍蝇才渐渐少了。

  3、军、民同吃一锅饭

  从我们设营后开始,每次开饭,在连队营区外的大道上,都有人或坐或站的集聚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吃饭。主要是前江村的灾民。多的时候有二十余人,指导员王锡华指示:就近的同志匀出一个碗来,给他们盛碗饭吃。他们吃一碗饭就走,从不多要。有一天,我给一个人盛了一碗饭,他只是吧唧嘴,好像舍不得吃,然后小心的问我:解放军同志,我闺女还在家里饿着,这碗饭我不吃了,拿回去给我闺女行吗?我说:你吃吧,吃完我再给你盛一碗拿回去。可他怎么拿啊?光着膀子,什么也没有。我说:你把碗端回去吧,吃完给我送回来。

  大约过了七、八天,灾民们都穿上了新军装,女人也走出窝棚了。从此再没有人到我们连队吃饭是赈灾物资分发下去了。

  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粮食的珍贵,关键的时候,一碗饭就是一条命啊!

  4、不吃猪肉罐头

  连队从浪河出发时,带来的副食只是便于携带的罐头、干菜、鸡蛋粉,8月16日上班第一天清理施工现场,掩埋人畜死尸。中午吃红烧猪肉罐头,谁也想不到的是这罐头猪肉的样子跟现场死人肉的样子一个模样,一下子倒了大家的胃口,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敢吃罐头肉。怎么办?为调剂好伙食,保证同志们的体力,司务长谭志严每天乘坐营里统一派出的采购车到二百里以外的驻马店等地采购新鲜猪肉、鸡蛋、蔬菜。炊事班千方百计的变着花样做。有一天吃的是盐水煮黄豆,炊事班很抱歉地说实在没菜了。可我们觉得这就挺好,比罐头肉好多了,在那特别的时期,每个人都在努力,每个人都很宽容。对我们来说,只要不吃罐头肉,怎么都行。

  唉!美味的红烧猪肉罐头,竟然成了我们最不对胃口的食物。

  5、解放军万岁

  1975年9月26日,京广铁路全面恢复运行的第一天,我们都在休息。第一列客运列车从我们连队北边近邻的焦庄火车站开过来了,列车刚刚出站,车速不快。在经过我们连队的时候,我们发现,这列车很长,足有二十多节车厢,车上的人挤得满满的,所有的车窗都打开着,旅客们从车窗里向外探着头、摇着手,大声地向我们呼喊着:解放军同志你们辛苦了!解放军同志谢谢你们!从车窗中不断的抛出毛巾、面包、饼干。在那个年代,面包和饼干可都是高档食品。后来整列车高声喊着:解放军万岁!解放军万岁!我们全连都站在路基下,使劲地挥舞着双手,使劲地鼓着掌,向他们敬礼。好多弟兄激动的哭了。现在想来,那只是影视中才有的镜头,却是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第二天,连里通知,所有人都把好衣服穿起来,干干净净的,铁道部长万里、铁道兵政委吕正操要接见我们。我们哪里还有好衣服啊,我三双鞋子只剩下一双,衣服也都破了,干干净净倒是办得到。

  万里和吕正操来了,从我们面前走过,万里边走边说:只要我们军地一心、军民一心,天大的困难也难不倒我们。吕正操连声说:那是、那是。

  两个朴素的老头。

  1975年9月29日,我们登上返程的列车。

  1975年9月30日,我们凯旋波家湾。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