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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枣话

  

 

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枣话
 

  周瘦鹃1895~1968
       "鸳鸯蝴蝶派"的代表。

  已是二十余年的老朋友了,一朝死别,从此不能再见,又那得不痛惜,那得不悼念呢!这老朋友是谁?原来是我家后园西北角上的一株老枣树,它的树龄,大约像我一样,已到了花甲之年,而身子还是很好,年年开花结实,老而弥健;谁知八月二日的夜晚,竟牺牲于台风袭击之下,连根拔起,第二天早上,就发见它倒在西面的围墙上,早已回生无术了。

  我自二十余年前住到这园子里来时,它早就先我而至,只因它站在后园的一角,地位并不显著,凡是到我家里来的贵宾们和朋友们从不注意到它;可是我每天在后门出入,总看到它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尤其是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刚走进巷口,先就瞧见了它,柔条细叶,在晚风中微微飘拂,似乎向我招呼道:"好!您回来了。"这几天我每晚回来,可就不见了它,眼底顿觉空虚,心底也顿觉空虚,真的是怅然若有所失!

  老朋友是从此永别了;幸而我在前三年早就把它的儿子移植到前园紫藤架的东面,日长夜大,现在早已成立,英挺劲直,傅有父风,年年也一样的开花结实,勤于生产;去年还生了个儿子,随侍在侧,将来也定有成就。我那老朋友有了这第二代第三代,也可死而无憾了。

  枣别名木蜜,是落叶亚乔木,干直皮粗,刺多叶小,入春发芽很迟,五月间开小淡黄花,作清香,花落随即结实,满缀枝头,实作椭圆形,初春后白,尚未成熟,一熟就泛成红色,自行落下,鲜种,有羊枣、壶枣、丹枣、棠枣、无核枣、鹤珠枣、密云枣诸称,甚至有出在外国的千年枣、万岁枣,和带有神话意味的仙人枣、西王甜可口,是孩子们的恩物。枣的种类很多,据旧籍所载,不下八十种,有羊枣、壶枣、丹枣、无核枣、甚至有出在国外的千年枣、万岁枣和带有神话意味的仙人枣,怪怪奇奇,不胜枚举。1951年夏,我因嫁女上北京去,在泰安车站上,吃到一种芽枣,实小而味甜,可惜其貌不扬。我所最最爱吃的,还是北京加工制过的金丝大蜜枣,上口津津有味,腴美极了。

  古代关于枣的神话很多 ,说什么吃了大枣异枣,竟羽化登仙而去,只能作为谈助,不可凭信;而枣的文献,魏、晋时代早就有了,唐代诗人白乐天也有长诗加以赞美;结尾有云:"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这就说出了枣树的朴素,不足以供欣赏,而它的木质很坚实,倒是材堪大用的。他如宋代赵汴有"枣熟房栊瞑,花妍院落明",黄庭坚有"日颗曝干红玉软,风枝浩无期,青春忽已晚;写尽锦笺长,烧残红烛短,日夕望江南,彩牵动绿罗鲜"之句;而最有风致的,要推明代揭轨的一首《枣亭春晚》:"昨日花始开,今日花已满,倚树听嘤嘤,折花歌纂纂,美人浩无期,青春忽已晚。写尽金箔长,烧残红烛短,日夕望江南,彩云天际远。"他的看法,又与白乐天不同,不过他是别有寄托,而借枣花来抒情的。

  鲁迅先生在《秋叶》中曾对枣树加以描写:“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中略)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这一节是描写得很美的。我后园里的老枣树,也有这样的景象;可是从此以后,它不会再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唉!老朋友,我们永别了!

  (外一篇) 宾馆一夜

  罗达成 高级记者

  也许是这些年来,每年总有三分之一的光阴是在天南海北地东奔西走中度过的。或组稿,或采访,可谓萍足不定,浪迹天涯。我已经说不清自己住过的那一家家宾馆和招待所的名称;更记不清那一个个匆匆相识、匆匆作别的旅伴。

  然而,说也奇怪,在我的记忆中,却又深藏着两年前住在常州宾馆的那最后一夜,连同那只普普通通而又不同寻常的浴缸

  常州宾馆,在三楼的这个双人房间里,我竟也算是个老住户了,另一个床位仿佛是专门留给匆匆过客住的,短短的几天里已级走马灯似地换过三个人。我早出晚归,连这一位"过客"什么时候走的,那一位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今天,采访扫尾了,又下著雪,下午我就赶回来了。一打开门,只见房间里坐着个陌生的老人。哦,又走马换将了。

  出于一种职业的习惯,我闪电般地打垦着他,寻求"第一印象",要不是他胖乎乎的脸上,架着金丝眼镜,有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使人感受到他的知识和智慧,这个个头不矮、身体肥胖得有些臃肿的老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相扑选手。我有些担心,盥洗间里那只相形见绌的浴缸,能否"容忍"他的体积和重量?

  在我开动"形象思维"的这一瞬间,老人已从沙发上起身,反客为主地招呼道:"侬回来啦?听讲侬也是上海人,真巧,自家人!"老人的脸上带着真诚和热情,他的金属般的嗓音共鸣得厉害,说话很好听。他要是唱歌,一定是个出色的男低音。

  "阿拉是自家人,对不起……有件事情要跟依商量。"我有些愕然,刚见面,怎么就拉关系,怎么谈得上"对不起",又有什么事,"要商量"?"我人胖,夜里要打呼噜,恐怕侬吃不消。"他为难地露了底,"我平常住旅馆,总归尽量要找一个人一间,条件差倒不怕,就怕吵了人家,今朝实在找不到地方,没办法……""没关系,没关系。"说真话,有一点儿声响我也睡不着,最怕跟打鼾的人住在一起了。但人家这么大年纪,又这么坦率地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还好意思说什么呢?虽然心里暗暗叫苦,却不忍心让他失望,又重复地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

  老人似乎得到了"大赦令",真的放心了。随着他的脸色"阴转多云",话题也很快变换了,由沉闷转而轻快。他一听说我是半路出家的的记者,又搞文学创作,活跃起来了,逗笑说:"噢,有意思!怪不得我这个科班出身的圣约翰大学中文系毕业生,会阴错阳差地去当了工程师,原来饭碗被侬抢掉了!"他告诉我,他是上海郊区那座庞大的现代化石油化工城里的工程师。

  很遗憾,我几次去过他们的"石化城",还在那儿采访过一阵子,却跟他是"无缘对面不相识"。这个言谈机灵、诙谐的老工程师,有六十岁了吧?我一问,他哈哈大笑:"六十?侬这双'新闻眼'观察失误,上当啦!"他用手指着头上,"我这一把黑头发是染的,转眼就六十八岁喽!"他笑够了,霍地起身,从衣架上摘下大衣,说:“记者都是忙人,侬忙吧,我要去看看朋友,再'采购采购……”

  晚上,老工程师披着一身雪花回来了。他"左右开弓",从这边大衣兜里掏出"采购"来的一瓶高粱酒,又从那边衣兜里拿出一袋花生米,随后,一面用毛巾擦脸,一面踱到窗前,说:"侬快来欣赏欣赏'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色,南方这种雪景难得碰到。"他用手指着窗外富有古典式园林风味的建筑物,自问自答道:"依晓得哦?这个宾就'嵌'在江南有名的'近园'里。'近园'里厢建筑,带有晚明风格,从清代康熙六年(1667年)动工,到康熙十一年(1672年)初落成,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了……"老人果然渊博,谈起古园林建筑来也头头是道,能说出个来龙去脉。要不,他脑门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智慧的沟纹呢,他沉默着、观望着,似乎被'近园'清幽的夜景和雪景陶醉了。许久,才转身指着那瓶酒,对我说:"机会不能错过,今朝夜里,我要饮酒赏雪……"

  酒瓶子没打开,话盒子却打开了。这个健谈的、热情的老知识分子,跟我象是忘年交似的,起先我们打开房间里的彩色电视机,边看边聊天,到后来只顾"聊",却早把"看"忘了。等我们终于醒悟过来,电视机屏幕上已是一片空白,节目早就结束了,看看表,快十二点钟了。"依快去睡,我要坐一歇,刚才只顾说话,还没好好喝酒、赏雪呢!"老人催促我,自己却不肯睡,"我一打呼噜,依就没法睡了。"

  等我一觉醒来,将近深夜二点了。他还亮着台灯,正在那儿喝酒,酒只剩下半瓶了;台灯上,还遮着一张挡光的报纸。我的心一热,不对!老人不是什么"喝酒、赏雪",这是"幌子",他是怕打扰我的睡梦!"不行,我上当了!侬再不睡,我就坐着陪侬到天亮!""我睡,侬就受不了,肯定受不了。""我受得了,我不怕,依快睡吧!"我几乎是在恳求他。他拗不过我,苦笑着摊了摊手,"威胁"说:"好,好,侬等着看颜色!"

  他睡了。我的天!他的头碰到枕头最多才三、五分钟,鼾声就开始了,随后"分贝"越来越高……我把被子蒙在头上睡,也抵挡不住他的"重量级"的呼噜声;我再用纸团儿做成耳塞塞住耳朵,还是不解决问题,反而更憋得慌……半个小时折腾下来,我真受不了了,他刚才的"威胁",不幸化为现实了。这有着穿透力的噪音,简直是无坚不摧,不光叫人耳膜难受,而且脑子难受,心里难受,怎么办呢?

  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走投无路:"这一夜,就这么完了!"我胡乱地打开壁橱门看看,关上了;又拉开盥洗间的门,突然我象获得了灵感,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构思":不能在这浴室里,不,准确地说,是在这浴缸里凑合一夜吗?我庆幸自己的发现,连忙把壁橱里藏着的四条被子全都垫在浴缸里,躺上去一试,还真舒适,并不亚于床上的"席梦思"……总算好,我跟这位打呼噜能手各得其所,都有了归宿。他刚才照顾了我,我现在报答了他。他的鼾声被一堵墙,一扇门隔绝着,威力大大降低了。我甜甜地、温暖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当老工程师在浴缸里找到了失踪的我时,我俩不由得相视而笑,哈哈……哈哈……我逗老人说:"我吃亏了,花十块钱竟然睡浴缸,房钱应该让你一个人掏腰包。"老人也跟我开玩笑,"侬真不开窍,写篇睡浴缸的文章,挣点稿费,不就抵消损失了?"当我闪着狡黠的目光,迅即"声明"接受他的建议时,他"警惕"起来了,警告说:"侬稿子里不能出我洋相啊,否则我下次出门找不到地方,流落街头,要跟侬算帐!"我们忍不住都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跟打呼噜的人在一起下榻,确是苦事;有谁会乐于聆听这种叫人心烦意乱的"不和谐音"呢?但我却喜欢这位邂逅相逢的极有人情味的老工程师,——尽管他也是打鼾的能手。仅仅一个晚上,他却使我感受到许多温暖和快乐,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忆念和思索。我还真庆幸和欣赏自己戏剧性的创举,居然在他的轰炸机式的鼾声中,产生奇妙的灵感,在浴缸里寻找到香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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