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兵魂寄青史
“永远的铁道兵,深深的战友情!”75 岁退役大校袁武学举着手机录像时,沙哑的喊声被秋风卷进耳畔,三百个苍老的声音应声和鸣,如沉雷滚过暖烘烘的广场 —— 这是铁道兵文化公益基金年会的集体合影现场。有人扶腰挺脊,旧军装上的军功章沾着阳光,闪着细碎微光;有人紧攥老战友的手,指节因用力泛青,掌纹里嵌着扛钢轨磨就的厚茧。阳光落在花白的发间,那抹暖,竟与北京铁道兵纪念馆的兵徽光,隔着时空牵成一线。
推开纪念馆大门的清晨,秋阳径直扑向序厅墙上的金黄兵徽。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漫开,恍若触到 1948 年辽沈战场的风 —— 风里裹着钢轨的铁腥,混着战士袖口未散的硝烟,更藏着山河与信仰的沉厚重量。这枚铁道兵的 “出生证”,仿苏联铁道兵符号却独具匠心,将平面五星凿成凹面,少了精致,多了扛住炮火与冻土的沉毅。兵徽前方,毛主席 1953 年为《铁道兵报》题写的 “铁道兵” 三字套红放大,嵌在玻璃展柜里红得如经霜历火的战旗,笔锋未褪当年劲,每一笔都似刚从铁路线上拓下,带着钢轨的硬度。雕塑壁画旁,叶帅 1978 年 “逢山凿路,遇水架桥,铁道兵前无险阻” 的题词红底托黄字,笔锋劈过数十载光阴,硬气依旧扎进人心。
这两处哪里是刻痕?分明是铁道兵的魂。题字里的劲,顺着时光流回 1948 年 7 月的东北 —— 铁道纵队组建那日,战士们刚擦去枪栓硝烟,便扛起了印着 “野战军打到哪里,铁路就修到哪里” 的工具箱,在断轨残桥间抢修铁路。无机械助力,多人围一根钢轨,麻绳勒得肩头红痕陷肉,沙哑却清亮的号子穿透岁月:“齐使劲哟!通前线哟!” 号子撞在断桥墩上,回声裹着汗味落下,在草棚下积成河。1950 年纵队改编为铁道兵团,黑白画面里军旗猎猎,那抹红映雪映火,灼眼至今。
序厅兵徽旁的《铁道兵志在四方》歌谱,循环播放的旋律悠悠漫出,正是年会上老兵合唱的调子 —— 沙哑却齐整,如老战友围坐拉家常,每一句都裹着岁月的厚度。这旋律藏着周总理的牵挂:1964 年它成了 “每周一歌”,电台特意安排零点重播,只为让夜间施工的战士听见;1966 年听汇报时,总理笑着将歌词里的 “铺” 改为 “织”,说 “铁路是经纬,织着家国的暖,也织着战士的念想”。如今再听,总想起 “背上行装扛起枪” 的青涩模样:帆布包磨着肩膀,枪托抵着腰,风里满是年轻的劲;也想起隧洞里风枪 “突突” 作响,钢轨碰撞的 “叮当” 声绕耳,连梦里都是铺不完的路。
铁道兵的魂,藏在英雄滚烫的骨血里,嵌在每一寸被战火风霜淬炼的钢轨上。陇海铁路 8 号桥复原场景前,1949 年的风仍在呜咽 —— 桥墩炸得只剩残石,杨连第以铁夹板为梯,系绳攀爬至 45 米高墩顶,抱炸药包冒死作业,18 名勇士紧随其后。他用木板遮身便点燃导火索,混凝土碎块砸在肩头,抹把灰便喊:“接着干!”59 昼夜同心鏖战,桥提前 12 天贯通,“登高英雄” 的名号与桥同存。1952 年春寒,弹片突然从头顶掠过,33 岁的他倒在东清川江大桥钢轨上,指尖仍攥着未递出的扳手。
展柜里的 55 式陆军大尉军装,不算 “最惹眼”,却是 “最珍贵” 的展品。深绿色布料浸着黎湛的泥、鹰厦的雪、成昆的风,指尖抚过似能触到岁月肌理。肩章上的四颗银星虽褪了光泽,棱角间仍透着军人英气;领章上的铁道兵兵徽为金属铸就,轮廓分明间藏着当年的严谨。讲解员放轻声音说,这是铁道兵首长姜培敏的遗物,铁十师的老师长:14 岁闯枪林弹雨当交通员,衣角被子弹擦破也不敢停;1953 年入铁道兵,从连长到副军职,一辈子脚步追着铁路走,把军人担当缝进每一段铁轨的延伸里。这套军装的珍贵,恰是 “双重稀缺”—— 铁道兵早已退出解放军序列,大尉军衔也随军队改革成为过往,可布纹里藏着的,是一代人把坚守刻进时光的模样。
抗美援朝展区硝烟裹着岁月的沉,安全隔离围栏围出一方静地。旁侧群雕凝着施工的弓身、飞驰的列车、击敌的身影,身后大屏幕战火纷飞,围栏中央,1.7 米长的定时炸弹弹壳锈迹纵横,曾是美军切断 “钢铁运输线” 的致命利器。危难之际,铁道兵一师战士李云龙凭埋雷拆雷经验主动请缨,拆卸第 9 枚炸弹时,螺丝刚拧开,弹体内风轮突然转动,爆炸进入倒计时。千钧一发间,他抄起木棒卡住风轮,沉着卸下发烫的定时器。4 个多月里,他拆弹 35 枚、协同拆弹 47 枚,用智勇为 “钢铁运输线” 劈开生路。卢春房院士那句 “零下四十度粘掉手套,战士们抢修时,可没人肯退半步”,正是战士们护路守线的铁血写照。
往里走,“两弹一星” 展区的暖光如戈壁骄阳,驱散了沉郁。刚从朝鲜战场硝烟中撤下的铁十师战士,便裹着雪粒挺进茫茫戈壁。地表温度飙至五十度,钢轨烫得能烙手,他们以缝补的麻袋片垫身作业,一天下来,麻袋片能拧出混着铁屑的汗水,咸涩滋味里浸着不服输的凿路韧劲。远处地窝子飘起袅袅炊烟,那是煮骆驼刺汤的香 —— 汤涩得嗓子发疼,战士们却喝得格外香甜,蹲在沙地上用手勾勒铁路线。铝制水壶压得变形、工具箱磨得发亮,却磨不灭他们铺轨护核的决心,硬是让 “两弹一星” 的光芒顺着铁轨照亮了苍穹。从冰天雪地到戈壁酷暑,变的是战场,不变的是 “逢山凿路、遇水架桥” 的铁血兵魂。
铁道兵的魂,从来不止于战场铁血,更藏着和平年代的温情担当。年会上,82 岁高桐林手里的快板一响,便把人拉回 1977 年青岛清晨。这位原铁道兵文工团的曲艺演员,说唱的正是英雄梁忠孟,1947 年参军时立下 “为人民守一辈子平安” 的誓言,实弹投掷时抢投偏手榴弹、隧道塌方时勇救被困战士,1977 年青岛集市上,一辆套骡受惊狂奔,前方便是卖菜的老太太和孩子。他未及多想,便扑上去攥住笼头,手背被骡蹄带起的石子划出血也不松手。惊骡猛窜时,辕马撞过来将他撞倒,驭手和行人都脱险了,51 岁的他却再也没起来。“雷锋式的好干部” 这一称号,是他用一生践行的承诺,也是兵魂最柔软的底色。
走到告别军旗的展厅,一段真实的视频让情绪沉至冰点。屏幕上,陈再道司令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地宣布 “告别军旗”——1984 年 1 月,有着 35 年辉煌的铁道兵正式退出解放军序列,15 万官兵脱下军装,有人把帽徽紧紧揣进怀里,指尖攥得发紧,指节泛白;有人摩挲着军装口袋,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军装上晕开湿痕,舍不得放下这身穿了大半辈子的戎装;还有人相互搂肩,低声啜泣,却仍毅然转身冲进市场经济大潮。同年国庆三十五周年阅兵式上,由兵改工后的铁道部工程指挥部组成的方队,高举鲜红的五星红旗,迈着整齐步伐走过天安门,每一步都踏得坚定铿锵,把 “艰苦奋斗,志在四方” 的魂刻进了骨子里,让这份不舍与坚守,化作了永不褪色的精神力量。
离馆前,浮雕壁画前的身影让我骤然驻足。89 岁的原中国铁建副总裁张楚然,正和一位拄拐的老兵肩并肩站着。张老的手搭在浮雕上,指腹摩挲着风枪图案,声音裹着岁月的温厚:“老伙计,成昆隧道你一天打三十米深的孔,风枪震得虎口裂了,撕块布条缠上还笑说‘这风枪认主’,这些没忘吧?” 老兵枯瘦的手指抵着风枪浮雕,指节轻叩,一下又一下,眼眶慢慢泛红,声音带颤:“咋能忘?掌心麻劲未消,梦里都是‘突突’声。” 壁画两侧,老战士扛钢轨的沉劲与复兴号飞驰的锐光相映,中间 “艰苦奋斗,志在四方” 八个字刻得深透,字缝间似仍飘着当年的号子,悄然完成了历史与当下的对话。
忽然想起姜晋南主任提及的哈尔滨铁道兵纪念园 ——“不详” 石碑前的白菊总鲜妍如初;此刻展厅中,几个年轻人举着手机的手放得极轻,亮着的屏幕映着浮雕,却迟迟不肯按快门,生怕扰了这份沉淀半世纪的静。穿咖色风衣的小姑娘低着头,笔记本上 “风枪里藏着兵魂与念想” 的字迹旁,笔尖顿了顿,把最后几个字描得格外重,既刻进纸页,也烙进心底。这跨越时空的惦念与敬畏,恰是 “铁血兵魂” 代代相传的最好证明。
走出纪念馆时,秋风漫起,卷着年会那声滚烫的 “永远的铁道兵”,绕着中国铁建大厦 A 座前庄严肃穆的毛主席雕塑,轻轻打了个旋。回望过往,兵徽的光、领袖题字的劲、杨连第的红旗、梁忠孟的身影、姜师长的军装、告别军旗的泪滴,都成了 “铁血兵魂” 的鲜活注脚。1948 到 1984,36 年间他们修通 52 条铁路;后来中国铁建接过精神火炬,把铁轨铺上高原、架向大海,复兴号飞驰的轨迹里,仍藏着当年的铿锵节拍。
风里,钢轨 “叮当”、风枪 “突突” 与《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旋律交织,那是铁道兵从未远去的足音。所谓青史,从来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毛主席题字里的殷殷期许、叶帅题词里的千钧硬气,是杨连第攀爬的身影、梁忠孟扑出的壮举、李云龙沉着的眼神里,用生命刻下的赤诚。这战火淬炼的信仰、和平坚守的担当,是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永不枯竭的精神动力,生生不息,光耀千秋。

陈多硕
作者简介:
陈多硕,笔名陈墨,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作家,安徽省怀远县人,本科学历,国家高级企业文化师、高级政工师,军旅6年,兵改工后曾任央企企业文化部长、项目党工委书记。现任西安妍舞文化艺术学校执行董事兼总经理和西安开放大学未央学院新广路老年大学负责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经济日报》《光明日报》《科技日报》《经济参考报》《人民铁道》《中国铁道建筑报》及地方报刊。著有言论集、纪实文学作品多部。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