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报告文学】 《王家河散记》连载7

  
             
    
    十四
        下到半山腰,就是我们局在这里援建的希望小学,工地上,村支书老陈拄着拐子忙来忙去,我一把拉住他说:“你怎么又上来了,腿还没有好利索,万一再出问题怎么办?得歇着呀!”原来,我就听说了,老陈的腿手术后没有在家歇多长时间,心里着急学校的事,硬是夹着双拐一瘸一挪地上山来了,结果,骨头没长到一起,又错位了,大夫讲还得再做一次手术,因为没钱,现在只好在家慢慢养着。老陈把拐子往旁边沙堆上一扔,说:“老吉,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嘛,啥事都没得。”纪村长赶忙拉了一条凳子让老陈先坐下,陈书记说:“哎……先让客人坐么,老吉、老孙,还有这个小伙子,你们跑了一天,累了,快坐快坐,从乡上到这里至少三十多里路呢。”老孙实在是有些招不住了,还没有等让,就先一屁股坐下了,我和陈书记、纪村长走进刚盖好的校舍。墙壁粉得不很平,雪白雪白的,地面全部用水泥硬化了,门窗是买来的旧门窗,窗上的玻璃粘着泥土。村长难为情地说:“咱山里人没有砌砖墙的手艺,这些都是请人家山外头的人干的。门窗旧的不要紧,便宜么,油漆重一刷,就跟新的一样。”老陈用拐子捣掉窗上几块原先破了的玻璃,说:“玻璃也弄回来了,明个让人一裁,装上就跟新的一样。”看到新建的学校成了,刚才那一丝不快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第二天,老孙腿疼得起不了床了。 
        九月二号,是学校开学的第三天,我到双庙子中心小学去了好几趟,都没有见到李华斌校长。听学校会计说,他到县城买炊具去了,估计擦黑的时候能回来。我急匆匆地吃过晚饭就赶到了学校,我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好多的孩子在房檐下一溜排开,捧着书本在阅读课文和背诵乘法口诀,还有一些孩子或爬在地上、或贴在墙上写作业。光线已经很暗了,他们的脸蛋儿都要捱着书了。我打着手电筒走近,孩子们抬头望着我这个陌生人,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随后贴着墙又一个个躲开。我说:“别跑呀,我找你们校长”。话音刚落,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向我笑吟吟走来,不用猜,他就是李华斌校长,我们曾经在乡上严书记离任的欢送会上见过。                                                                            
       见到李校长第一个话题,就是我才看到的一幕。他酸楚地说:“一言难尽呐,来,到屋里坐”。当我跟他往房子里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严了。他借着我的手电筒,拉开抽屉,拿出一根红色的蜡烛,点燃后轻轻地焊在一个拳头大小的鹅卵石上。烛光把我们俩的影子贴在墙上。他面对着红烛一声不吭地楞了好一阵儿,显得很疲倦。忽然他如梦方醒:“哎呀,对不起,忘了给客人倒水咧。”说着手忙脚乱地掂起热水瓶,又发现是空的,十分尴尬地提着出去了。我环视了一圈,房子空荡荡的,一个简易布质拉链衣柜,一张硬板床,几把旧椅子和一张三斗桌,桌上摞了一摞子教学用书,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我正准备抽支烟时,他端着一杯茶水走了进来,怕烫着我,双手放在三斗桌上。接着,随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金丝猴”烟,显然这是在街上刚买来招呼我的,他撕开了烟盒,放在我的跟前,说:“我不抽烟,老忘了让烟,你能到我这里来,就得抽我的,烟不好,见笑了。” 我抽出一支的同时,也递给他一支,说:“李校长,你也来一支吧,解个乏。”他接过打火机说:“行,我今天也破例熏上一支。”接着又回到了我们开始的话题,我说:“我在街上看到许多房顶上都架着电视接收锅,说明以前这儿曾经有过电,现在咋就没有了?”李校长摸着自己的下巴,说:“是的,过去曾经有电,是九七年西安一家企业援建了一个小水电站,就在上游不远的地方。水电站建成后用了几年,乡上没人会维护,后来请了个电工承包了电站。用着用着就不行了,电压不稳,再后来连照明都保证不了,灯一拉着,泡子里面是个红丝丝。年初,一场大水把电站的坝冲毁了,设备也坏了,电工撇下走了。”他只顾了说话,手中的烟也灭了,烟灰掉了一裤子。他把半截子烟一扔,表情苦涩地说:“电没有了,别的还好说,黑摸儿就黑摸儿,大不了点蜡,可学校不行呀,城里学校上晚自习,咱这儿呢,就是你刚进学校看到的情景,更不要说电化教学、远程教育了,误人子弟,内疚呀!”李校长顿了一下,对我说:“老吉,今个晚上要是没事,就睡我这儿,我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把鞋脱了,坐上来舒服,来,把被子垫在身子后头,墙太凉。”我把鞋一蹬,盘腿坐上床,又点燃了一支烟。
   “当、当、当……” 学校里响起了钟声,我问现在敲钟干啥,李校长说:“八点了,叫学生娃睡觉呢。”随着钟声的余音,校园里渐渐地静了下来。
 
    十五
       我知道,乡政府最近也在积极地跑电的事,往县电力局去了几趟,连省农电局都跑了,甚至找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递了提案,能想的法子都想了,结果呢,没有钱,再跑也是白搭,拉电的事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得几十万哪。
蜡烛烧出了灯花,蜡泪扑簌簌地淌下来。李校长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他取出小剪刀,边剪灯花边说:“这一点我也明白,听说县财政每年收入才三、四千万,支出就得两亿多,哪里有钱给咱这儿拨款拉电,眼下能把老师的待遇改善一下就不错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寻思了,教师都是国家干部,待遇能差到哪去,当校长的也这么消极,书怎么教呀?我早先就听村民讲过,学校有些老师教学不上心。“你可能不爱听我这话,那是你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说来都叫人心寒。”他说着拉开抽屉,让我看学校的工资表。我出门时没带花镜,烛光又忽闪忽闪的,根本就没法看,再说了,我也没必要知道学校的那一点点“隐私”。
         李校长是九七年从长安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这里工作的。这个学校共有十二名教师,师范出来的有三名,还有五名代理教师,正式教师待遇还可以,根据工龄长短,分别拿到了六百至一千元不等,惟独这些代理教师的工资,每月仅有七十元,乡政府再补贴五十元,可乡上因办公经费不足,只给教师补三十元,他们真正领到的仅仅一百元。听了介绍,我哑口无声。李校长有些激动,痛心地说:“人们都赞誉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这些同志拿的是什么工资待遇,连进城打工的民工都赶不上,叫他们咋安心工作?有些老师回家多了,我想批评吧又说不成,小胡老师的父亲几个月前才过世,丢下老母亲独自在家,无人伺候,他能不操心,能不常回家照看。还有一位老师三十都过了,连个对象都找不上,对方一听在山区工作就有些不愿意,再加上穷得要命,谁愿意跟,谈一个黄一个,你说,咱把他死栓住能行?耽搁了婚姻大事谁负得起责任。”说到这里,李校长也说了自己的一段姻缘,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尴尬,最后应了对方的要求,当了上门女婿。
        在与校长的交谈中,我还了解到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说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乡政府院子,尽管只是一墙之隔。当然,这是有缘由的:“乡政府做的有些事,叫人真的不敢恭维。他们在向县上要代理教师补贴时,报了十八个人,吃了十三个人的空名字不说,还要苛扣每个代理教师二十元,叫人咋想得通。学校真的有事找到政府,又一推六二五,没人帮助解决,咱免得伤脸,干脆不去。”他给我算了一笔很简单的帐,老师们回家一趟,来回路费二十元,给学校交伙食费六十元,每月还剩二十元。二十元钱能干什么呢,孝敬父母?供养子女?结婚盖房?此时,我的心感觉到被掏空了。
       蜡烛燃了一半,蜡泪像血一样,在鹅卵石上聚成了堆儿。李校长把茶水递过来,说:“只顾说话了,茶也凉了,我这儿没烧开水,想兑个温的都没有办法,实在不好意思”。就是这样一杯凉茶,我一饮而尽以示尊重。这时有人敲门,他急忙趿拉着鞋去开,门外的黑影说:“正备课哩,蜡着完了,想领根蜡”。“没有了,我这儿也点得只剩半根了”。黑影探进头来看见我,又赶紧缩了回去,连声说:“算了算了,你这儿有客人说话哩,对不起,打扰了”。我一屁股抬起,从三斗桌上端起半根蜡,说:“拿去拿去,备课要紧,俺俩谝闲传呢,点蜡没用”。李校长接过蜡,转身递给了那位正在备课的老师。
       李校长摸着黑又回到床沿儿,在桌上摸索着烟,说:“今个谝得痛快,咱俩再熏一根。趁着黑,我给你讲个故事,学校里的真实故事,你要是笑话咱,我也看不见”。说的是三年级的老师辅导学生阅读,有篇散文叫《一棵大榕树》。文中讲,到了冬季,树叶落了,榕树赤裸着枝干,老师让同学们阅读之后提问题。有个同学就问老师,赤裸是什么意思,老师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赤裸就是树没有皮了,这个学生想,树要是没有皮了,不就死了吗,孩子想再问,却没有敢问,毕竟他也没有见过榕树,更没有见过冬季里的大榕树。没过多久,课本里又出现一个生词“赤裸裸”,这个学生又问老师,赤裸裸是什么意思,老师引导性地反问学生,你晚上睡觉穿不穿衣服?学生干脆地回答,我不穿,俺爷俺奶也不穿,都是精勾子。老师说,这就对了,你是赤裸裸,你爷你奶都是赤裸裸,赤裸裸就是光屁股,老师的生词讲解,搞得是哄堂大笑。李校长讲到这里,一声叹息:“唉,可悲呀可悲!老吉,你说咋弄呢,学校师资是个大问题,不瞒你说,我这里还有水平更低的,有个老师本身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咋教学生呢?”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在他猛吸上一口烟时,烟头瞬间的红光,才可看见他夹烟的手指。“这样的师资状况县上知道不?”我问。“县上咋能不知道呢,我一直等上面派,可三年了,没有见一个来。”李校长和我不约而同地把烟头蹭灭,黑夜中闪出几点红火渣渣儿,他接着又说:“一是这里太艰苦,没有人愿意来;二是县上压根就没想给这里派,派一个教师,起码得六百元工资,有这六百元能雇五个代理教师,人家也算这笔帐呢,县上是个穷财政,支付不起正式教师的工资。”
       我开玩笑地说:“你行啊,在这种困境还挺能理解上面领导的。对了,今年农村学校实行‘两免一补’的政策,你这儿能享受到吗?”我提这个问题,一来想了解一些价格政策在农村的执行情况,二来想把我们的交谈引入一种轻松状态。
    “两免一补”政策,是党和国家关注三农问题,支持和改善农村教育现状,特别是贫困边远地区教育现状和减轻农民经济负担的一项重大举措。“两免”是指免收义务教育阶段农村学生的杂费和课本费,“一补”是补贴在校住宿就餐学生的伙食费。李校长高兴地说:“国家这个政策真好!学生只来报个名,课本就发到手了,有几个打算辍学的孩子,昨天家长早早就领来报到了,从目前学生报名的人数上看,比上学期在校学生多了二十几个,我真的为他们高兴。咱这儿跟平原上的学校不一样,大部分学生离家很远,只能住校,鉴于这种情况,我们规定,学生连续上十天课,放假三天,这样既减少学生回家次数,也能让他们在家呆上整整一天。过去孩子们每次来上学,都得背上十天的干粮,每人提个酸菜桶桶儿,带的陈馍都馊咧,泡在发酵起毛的酸菜里硬往下咽。现在不同了,有国家每人每天一元的补贴,只要学生把原粮交到学校,天天就可以吃上新馍新菜了,娃们的再不受罪了,但是,明天下午才能吃上第一顿。”
     “为啥?”
      李校长慢吞吞地又说:“不为啥。你想,学校要办集体灶,腾两间当灶房好办,得砌锅灶吧,我今天整整跑了一天,买了两口大锅、蒸笼、案板,还专门请了匠人,明一早,沙子、水泥、砖跟匠人一块儿就到,唯一的问题就是做饭的人还没有请到,我力争明天上午搞定。” 他蛮有决心地说着说着却停了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唉!灶办成了,啥时候给人工钱呢?”
     “上面没给开办费?”我问。
      他嘿嘿苦笑两声:“还开办费呢,连正常的教育经费都没有,以前,教育局仅仅拨个人头费,学校的一切开支全靠收学生的一点点杂费,现在国家的政策是对学生免收,那你县上得赶紧拨下来呀,今天通知到了,让学校报申请,啥时候拨下来,我心里也没底。学校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很,办灶的嘎达麻稀就花了三千多,以后还有柴禾钱,做饭人的工资呀,眼看又得买火炉、烟筒,咱这儿冷得早,不提前就来不及,娃们的就得受冻。学校是寅吃卯粮,捉襟见肘,我一想这事,头都大咧。”
       国家的“两免一补”政策,像一条通衢的脉络,本想给农村教育增强造血功能,可是人为地造出一些血栓,使局部缺血,导致部分机能障碍,这就是一个再通俗不过的实例了。
       然而,还有更为尴尬的事,听学校老师讲,上学期,教育局通知教师参加等级培训,培训三天,每人缴三百八十元。李校长憋屈地告诉我:“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当时也不敢违抗,可我没有钱哪!再说人手也拉不开,教学总不能停吧,只好安排个别人去了,不少老师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也没办法。老吉,你说说看,我这委屈能对谁讲”。李校长见我不吭气,以为我睡着了,他用胳膊轻轻碰了我一下:“老吉,你困了?” “我听着呢,只是想,我要是个明星就好了。”他这么一听,反倒急了,轻蔑地说:“不要提明星,净是啬皮。今年太平洋发生海啸,全世界的人都伸手援助,明星们腰缠上千万,有的人才掏一万块钱,真他妈羞先呢。咱当不了明星,也丢不起人。”
       正谝得来劲,隐约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来砸门,我打着手电筒和李校长一骨碌起身下床,打开门一看,是个学生,他穿着裤衩,光着上身,一脸的恐惧,嗫嚅地说:“校长,我跟前睡的拐枣儿楞哭呢,得是病了?”“走,看看去。”李校长拉着那个学生就走,我紧紧地跟在后面。进了学生宿舍,拐枣儿见老师来了,缩在被窝里,也不敢哭了。李校长把手放在孩子额头上,立刻又抽了回来,对我说:“这娃烧得厉害,我得赶快送他到卫生所。”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孩子,又对学生们说:“同学们赶快睡觉,明天还要上课。” 说着抱起这个孩子走出了宿舍。校园外面的路绊绊磕磕,也许有我的手电筒照亮,也许他对路很熟悉,走得很快,我高一脚低一脚随着跑,到了卫生所,李校长执意让我先回去休息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吉农,笔名曲辰,1953年生于西安,1970年中学毕业,赴陕西紫阳参加襄渝铁路建设,编入铁道兵二师六团学生三连,退场后分配到陕西省长途电信线务局,1989年调入西安市物价局,先后任价格检查局科长、副局长兼价格举报中心主任等职。期间,被市委、市政府授予西安市十佳人民公仆,市级劳模和优秀党员称号,2013年退休。
本人爱好写作和摄影,多篇散文在《长安瞭望》、《秦川文化》、《西安旧事》以及网络杂志发表,多幅摄影作品在影展获奖。
 





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