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欢迎会变追悼会:刻在记忆里的安全警钟

  1976年夏末的风裹着塞罕坝特有的燥热,掠过齐膝高的羊草,草叶上的晨露还未蒸发,便被晒得卷了边。我们这批刚结束新兵训练的“学生娃”,背着洗得发白的军被,踩着坑洼的土路往机械连营房走。

  裤脚沾着草籽,后颈被太阳晒得发烫,我摸了摸磨破的领口,

  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歇两天,今天晚上开欢迎会,给你们接风。”望着营区外随风摇晃的白杨树,心里直犯嘀咕:今晚的欢迎会,该跟老班长讨教轨道车操作诀窍,还是跟同乡聊聊老家的竹林?

  谁也没料到,这场翘首以盼的相聚,会在三小时后彻底翻转成永难愈合的伤口。

  从欢呼到死寂的三小时下午三点,连部的高音喇叭突然炸响。往常这时候,广播里要么是训练指令,要么是团部的通知,此刻,却飘出连长变了调的声音:“全体注意!原定今晚的欢迎会推迟,改为追悼会!”

  连长重复了三遍。

  话音未落,马扎碰撞的脆响、搪瓷缸砸地的哐当声、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炸成一片。我攥着刚领的新搪瓷缸,手心的汗把“铁道兵”三个红字洇得模糊——礼堂门口那幅欢迎会横幅还搭着,金漆写的“热烈欢迎新战友”在风里翻卷,红布角扫过青砖地,像滴未干的血。

  “咋回事?”“谁出事了?”黑暗的走廊里,追问声像针尖扎着耳膜。直到指导员沉重的脚步声出现在楼梯口,人群才慢慢静下来。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砂纸:“碎石场吊装出了意外……前来配属吊装施工的汽车连两位战友没了。”

  二、3吨碎石机下的青春

  出事的是离营区五里地的碎石场。我们跑过去时,下午的阳光正把荒草晒得发红,警戒带里,肇事的汽车吊像头受伤的巨兽,歪倒在斜坡上,断裂的钢索还挂着半截支腿,油污混着血迹,在泥土里洇出暗褐色的痕。

  “支腿支在斜坡上了。”连里老起重工蹲在地上抽烟,火星子明灭,“8吨的吊机够吊3吨机器,可支腿支在斜坡上而且地基没垫实,稍微晃一下就翻了……”没人愿回忆那声闷响。卫生员后来红着眼圈说,现场指挥的班长某某刚喊完“起吊”,碎石机突然倾斜,钢索绷断的瞬间,他下意识扑向吊车操作室拽操作手某某,却被惯性带倒。3吨重的钢铁砸下来时,两人的军装瞬间被撕成碎片。

  整理遗物时我们才知道:某某班长是65年入伍的四川兵,总把“要攒钱给屋头娃买书包”挂在嘴边,枕头下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娃娃照片;操作手某某是68年入伍的四川兵。两位战友都是团汽车连老兵,汽车驾驶技术娴熟,而且还是特种工,能操作吊车,复员后分到县汽车队端“铁饭碗”十拿九稳。操作手某某相册里夹着他跟新婚妻子的合影,姑娘扎着麻辫,笑眼弯成月牙。他们的档案袋里,照片都是笑着的——班长浓眉大眼,操作手嘴角有个小酒窝。

  三、跪在处分书前的副连长

  追悼会在连队礼堂举行。黑布蒙着的遗像前,肖副连长突然“扑通”跪倒。这个平时走路带风的四川汉子,此刻军装前襟全是泪渍:“我对不起党,对不起部队,对不起战友!支腿位置是我定的……要是能换他们活过来,处分再重我也认!”

  团长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没扶起他。礼堂里抽噎声此起彼伏,新战士小周把脸埋进臂弯,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后来处分文件下来,肖副连长主动请缨去了更艰苦的施工点。多年后听人说,他在工地上总爱念叨:“多检查一遍支腿,多问一句‘稳当不’,就能少些眼泪。”

  四、半个世纪的牵挂与告慰

  如今我鬓角染霜,可每想起那两位战友,心口仍像压着一块石头。他们走时不过二十来岁,要是活着,该当爷爷了吧?四川的竹楼前,会不会有孙辈追着跑?那些没说出口的“想家”,那些关于未来的打算,都永远锁在了1976年的夏天。

  从那以后,“安全”二字成了我心里的弦。

  修京九铁路时,我在碴石场认真检查汽车吊吊装前的支腿支撑环境;在深圳地铁,我蹲在基坑边检查龙门吊的轨道基础、锚固装置等。别人说我“管得宽”,我总爱讲这个故事。

  有回在工地,95后小伙子听完皱眉:“现在都有安全规程了,哪还会出这种事?”我没说话,带他去看工地角落的警示牌——事故照片下写着:“安全规程血写成,不能用血去验证。”

  每年清明节,我都要登高山向北望。山风掠过耳际,恍惚又听见当年的广播声。我知道,有些告慰不必惊天动地:只要后来人多一分谨慎,多一分敬畏,两位战友的血,就没白流。

  岁月会模糊许多记忆,但有些痛永远醒着;有些课,永远要讲。

  说明:我没记住这两位战友的真实姓名,由于过度悲痛,后来我也再没有去打听,本文所提的指挥班长、吊车操作手均以某某代替。

  (黄宏飞,时为铁道兵三十八团十五连战士)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