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一连故事:我给战士下过跪

 



 

新会县靠近海边,是广东省的“鱼米之乡”之一,出海打鱼的人多,在南洋经商的人也多,新兵邓王生的叔父就在南洋做生意。所以,当地人的生活较富裕,在新社会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也没有吃过大苦。他们到部队一看,住在半山坡上的帐篷,吃饭没有鱼,也没有地方洗澡,还要在隧道干重活危险活,这种生活无法过,认为当兵后悔了。说他们是被武装部骗來的,都想回家。

这种现象各连都有,他们的逃跑是公开的集体行动。是解放后实行义务兵制从未所见之事,对部队建设影响很大。而且他们当我们的面有意用广东方言商量逃跑办法,因听不懂不好做工作。

面对这种情况,营通知各连多派人在各路口站岗设卡,对逃跑新兵强行拉回来,不上班可以。只要人不跑就行,以后慢慢做工作。

至8月末,和平隧道主体工程完工,我连奉调转战成昆线南段德昌县,又担负芝麻地新隧道的开挖任务。

位处西昌市南边的德昌县,距有火车坐的成都和昆明市都很远,再想逃跑已不可能了。但思想问题未解决,有的人根本不上班,有的上班不出力,或见重活危险活尽量躲。其中邓王生想回家的态度仍很坚决,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使用躺床板不说话绝食的办法逼连队放他走。

但这个口不能开,一开口会有连锁反应,而且营团也不同意放走一个战士。当时我连已是连续两年的四好连队,又是被团评为的先进党支部。大家认为:新战士入伍态度不端正,怕苦怕死是认识觉悟问题,不能用行政命令和强制手段去解决。只能用在生活上关心照顾、在思想上耐心引导教育,所以,班排连三级干部都在认真对邓王生做帮教工作,但不见效果。
 


 

有一天,党支部又召开帮教邓王生的专题会,吸收副排长以上干部参加。会议刚开始,团部打来电话,叫指导员去汇报工作,他走后支部会便由我主持。

帮教邓王生的工作已成我连的难题,连排干部多有异议,多数人已失去信心。这天已是他绝食第三天,怕饿坏叫卫生员强行打了葡萄糖针,以补充营养维持身体。

会上有人说:“邓王生是不堪造就,不可理喻的落后分子,给他讲理等于对牛弹琴。干脆给个处分送回家算了,连队还在乎缺他一个人不行?”

也有人提议:“让他自己逃跑,然后上报团里给地方发个通知,就算自然减员。这样做既达到他回家的目的,又解脱了连里的责任。”多数人都希望连里应当机立断,应尽快处理掉这个不合格的落后战士,以卸包袱。作为行政主官的连长,虽未吭声,但看样子他是默许认可的。

没想到意见一边倒,把研究帮教会开成了处理会。我是不同意这样做,而且指导员临走时也有交待,所以不能搞举手表决。

我说:“我们连有70多名党员,在艰巨困难的任务面前畏惧过吗?如果我们把邓王生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做不好,等于承认我们都是失败者,也不知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从何体现?假如征来的新战士都是先进的,还要我们共产党员干什么?”

我又问:“在坐的各位,你们刚当兵时是不是思想都很先进?为什么入了党,提了干部,心中就容不下一个落后战士?如果现在要处理邓王生,先把荣誉室的两面锦旗去掉,因为我们连不够‘政治思想好’这一条。”

经我这么一说,再没人吭声了,会议陷入僵局,其实我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心里发愁干着急。

正在这时,院中一位战士喊:“连长,邓王生在床上尿尿了。还把下铺的一个床也弄湿了。叫他搬出去,不要再在这里住了。”

开会的干部一听更来气了,但都坐着无一人动,有的把目光转向我,用不服气表情似乎在说:“你有本事你去处理吗”。看来我是躲不开的,也不好意思叫其他干部去。

我跑到班里,先叫人把弄湿的床单晒在外面,让给养员拿新被子铺上,爬上床问邓王生怎么回事?他不睁眼不说话。又叫炊事班端来饭桌,倒了一缸子加白糖的水,叫他吃饭喝水,他仍然无动于衷。我说:“邓王生,你先起来吃饭,你的问题能解决。我们正在开会研究,同意你走,等我们请示营里批准后,你就可以走。如果你几天不吃饭身体垮了,连走路坐车的能力都没有了。假如你继续这样饿死了,最伤心的是你的父母亲,至于我们大不了受个处分完事了。”然而他对我的劝说毫无反应。

忽然我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一个故事;据守巴州的老将颜彦,管辖着几个地势险要的关口,易守而难攻。他虽然被张飞生擒,但宁死不屈、拒不献关,张飞仍然过不去。性格刚烈火爆的张飞为争取时间竟屈膝下跪,感动得颜老将投降献关。一个封建王朝的武夫能屈尊跪求他人,我作为一名党的政工干部为什么不能跪求战士呢?或许这招有用,便说:“邓王生,我给你跪下了,只求你起来吃饭。”

可是,他对我的跪求视而不见,像植物人一样一动不动。这时候我既着急又气愤,真遇到了一块死木头痞瘩,油盐不进,酸甜不吃。我的解数用尽了,无咒可念了,我真成了失败者。继续下去怎么收场?

指员开会未回,其他干部有的去工地,有的躲开了,没人替我解围,或许有人还等着看我笑话。我进退两难,问题未解决,也不好向上级交待,只好继续跪着。
 


 

快到中午时,上班的战士陆续回来了,他们用疑惑诧异的眼光看我,其中一位广东老兵看到我在邓王生身旁跪着及放着的饭菜,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声骂起来了:“邓王生,你听着,你还是不是人?你凭什么叫指导员给你跪着。你不吃饭绝食想死,这很容易,用不着挺尸折磨人。这里有枪,有铁锹钢钎,房子下边还可以跳安宁河。你是个啥东西?你把广东人的脸丢尽了,你快去死。你死了我回去给你家里人说,部队没人亏待你……。”

这一骂还真起作用了,只见邓王生嘴唇嚅动了几下,睁眼时还流出两滴泪珠,自己慢慢坐起来说:“指导员,我错了!”一句话把我内心的气全驱散了,笑着对他说:“先吃饭。有话以后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我的苦心得到了回报,邓王生变好了。不久我调团宣传股工作,有机会回连时都会问问他的情况。至于他什么时候复员的,我不知道;到地方怎么样?心里常挂记着他。

因为在我任一连副指导员期间,曾出现过两起因干部对待落后战士的态度不同,处理的方法不同,最后的结果也截然不同的事。

第一起是63年入伍的兰州市兵石宝平(回民),在打灰窑坪隧道时,因怕苦累经常装病不上班,既影响班排任务完成,又影响出勤率。在65年12月报老兵复员名单时,排长张胜银把他列为复员对象。恰巧这时指导员朱秀文休假了,其年终评比总结和老兵复员一事以我为主进行。

那时正是林彪主持军委工作,搞“突出政治五项原则”的时候,其中有规定“部队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不能把没教育好,表现差,不合格的战士当包袱卸送地方。”所以,我不同意石宝平复员。

但是,定战士复员名单要以排长意见为主,而且张排长的提名得到多数干部的认可,党支部表决时出现了7:1的结果,按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石宝平被复员了。

一年后有兰州探亲的同志回来说;“石宝平因杀人被判刑劳改了。”经问:石宝平和一女青年谈恋爱,在尚未领证结婚前便带女方在家同居,其母不同意并劝阻,在双方争吵中把母亲杀死了。

我听后很震惊,曾在两次干部学习会上说:“石宝平杀母犯罪一事,虽然发生在离队一年后的地方,但根子在部队,是我们的不负责任,把一个未教育改造好的战士送到地方,才出现石宝平走向犯罪的道路。我们应从外事、前事中吸取教训,检讨自己的工作,耐心帮教战士。”

第二起是邓王生的事。他的公开逃跑,绝食寻死的行为比石宝平更恶劣,影响更坏。同样多数干部为保荣誉,卸包袱,急于处理他。但我们没有这样做,经帮助教育邓王生变好了,进步了。不但在部队能积极工作,复员后在广东台山市都斛南坑橡胶农场也表现好,是一名好职工。

由此看出:不是战士的思想落后,而是干部的认识观念和工作方法落后。战士表现的好坏,就是干部工作态度的结果。



 

作者:胡可荣,1960年从甘肃天水入伍,系原铁道兵47团1营1连副指导员、2营副教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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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