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原创】报告文学《王家河散记》

 
              
 
        班车上来了,车上下来个壮年人,挎着一个帆布包,一付茶色带银边的石头镜遮住了半个脸,风尘仆仆地进了乡政府,见到院子中间几个闲聊的人,迎头就问,乡上修路工程谁负责,问得大家一头雾水,都说这里哪有修路工程嘛,他急忙掏出别在腰上的手机。我说,这里没信号,那人“唉”地叹了一口气说:“狗日的,把我日弄咧。”骂谁?不得而知,可能是介绍工程的人吧。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问,这里哪有吃住的饭店。大家异口同声,隔壁。所谓隔壁,根本算不上什么饭店,只是一户人家,主人利用紧挨着乡政府的地理优势,腾出了两间房,摆了几张桌,招待山外来的人,吃饭或是和主家一起吃,或是单炒两个菜。县公安局下来办案的几个同志住在那里,价钱不贵,一个人每天八块。
        傍晚,我又去找了一趟纪村长,他媳妇讲,下县里去了,一来和在县上养病的村支书陈志刚商量村上的事,二来进些货,今晚上怕回不来了。我回到房子,点上蜡烛,静静地坐了一会,再出门看时,黑夜蒙上了我的眼睛,也给这儿的一天划上了一个无聊的句号。
         这儿的核桃树不少,大概每家都有几棵,核桃的收获时间还没到,但孩子们都嚷着要吃,大人只好去摘,带着青皮的核桃滚落下来,也给这里的孩子带来了快乐。妇女们骑在自家的门坎上,用砍刀砸核桃,门坎正好成了墩子,核桃劈开了,露出了白生生的仁,孩子逮住就往嘴里塞,被他妈一把夺过去:“瓜蛋儿,还有一层薄皮皮哩。”说着,把仁上那层薄皮剥了下来,塞进孩子嘴里,小孩嘿嘿地傻笑着。一会儿核桃吃完了,母亲的手被核桃青皮染的像两只乌鸡爪子。
        山里人和省城跟前的人打招呼区别很大,省城的人打招呼时,先问:“吃了么?”这问话成了一句客套的口头禅。而山里的人,只要你走到门前,无论生人、熟人,主人都会特别热情地递过一个小凳子,笑着招呼:“来,这儿坐。”
       供销社门前坐了不少人,多数是来买东西的,还有卖山货的,有板凳的坐在板凳上,没有板凳的坐在自己的山货口袋上,有的干脆在屁股底下垫几片桐树叶子坐到台阶上。我去找纪村长也来到供销社门前,一个老乡见我过来,连忙招呼:“来咧,快坐。”随后对自己的孩子说:“燕燕,快把凳子给你伯坐。”姑娘起身把小板凳递给我。按“程序”我给大伙儿先散了一圈烟,看了看站在她父亲身边的燕燕问:“今年多大咧?”燕燕没有见过我,还有些腼腆。老乡说:“十六咧,死女子,你伯伯问你话哩,咋不言传?”
       “学校放假回来咧?”因为我知道王家河乡没有中学,这里的孩子上中学都得翻山越岭到几十里,甚至到上百里路以外的平原学校去。老乡又说:“娃早就不上学了,能供她上初中,把我和她妈都能挣死。山里娃有多少能念得起书嘛。”
        说到这里,我看到燕燕慢慢低下头,牙狠狠地咬自己的下嘴唇,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
       “没想着到山外头学个啥?” 我又问。
       “我想学计算机,俺爸不让去。” 燕燕这次倒抢在她爸前边说。
       “学计算机得花钱,会打算盘就够咧,还嫌把钱没糟蹋够,你伯的意见是叫你到外头挣钱呢,不是花钱。”
       “不、不、不……” 我一听这话,连忙解释。
        老乡打断我的话,说:“再学也不顶啥,给人家学呢,想学,赶明寻个好婆家,让婆家供去,我是没有这个能力咧。”燕 燕嗔了她爸一眼,扭身就走。“回来,把煤油桶桶儿提上。”孩子嘴撅脸吊地从房檐下提起了一个黑黢黢的塑料桶。我急忙起身送这爷俩,说:“不再坐会儿?”老乡看了看天,说:“不敢坐了,天要下雨咧,还有十几里路呢。”
        看着他们走远了,我回过头说,这女子可惜了咧。没想到大伙却说,可惜了的人多得很。有几个山里娃能上到高中,尤其是女娃,早早就订了亲,张罗着嫁人了。看来他们是司空见惯,精神上麻木了。
        我终于把纪村长等回来了,还等到了与他一起回来的村支部陈志刚书记。我们很快地议了一下,基本上确定修建三个蓄水池,解决山顶上人畜饮水难的问题。陈书记讲,他尽快先作个工程预算,然后,根据需要由我来筹集资金。要说这里的建材价格真的不贵,就是运费太大,沙石、水泥都得靠身背肩扛一点点地往山顶上运,去年市物价局给山上建学校就是个例子,运费远远大于材料钱。


 
 
        我第一次来王家河时,和局领导到援建的王家河村希望小学看了一趟,山高路陡,空手上去都累得够呛,下山后个个两腿发抖,小腿肚子疼了几天。我想象不来,当时建学校时,陈书记一个人是怎样把四根柱子下面的柱顶石背上山的。为建学校,他在拉运材料的路上不幸出了车祸,大腿骨折,在县医院做手术,花了近万元,现在快一年了,还拄着拐子。今天,他放心不下村里的事,又一次上山来了,看着眼前这个铮铮汉子,真的让人钦佩。谈完工作,纪村长对我说:“今后晌不要去乡政府大灶上吃饭了,我在县上专门割了点肉,叫媳妇炒了俩菜,感谢你跟物价局对咱村工作的支持,也给陈书记补一下身体。”
“感谢我的啥呢。我是组织上安排到这里来搞扶贫帮建工作的,你们整天在基层跑,为村民谋事,特别是陈书记,柱个拐子一瘸一拐地照样一起跑,功不可没。”我说的是真心话。
        “世友,乡上对咱工作也很支持,你看乡上谁在,也叫一下。”陈书记对纪村长说。
        “我叫过了,今个有个干部过生日,人家大伙儿凑分子钱在我这儿买的啤酒,也弄了几个菜,黑咧准备好好耍呢。”纪村长一边端菜一边说。
         房子光线本来就暗,再加上天阴,黑得没鼻子没眼。于是,端了一个空纸箱,放在桐树下面,铺张报纸当餐桌。纪村长媳妇手艺还不错,炒了三个菜,大辣子炒肉片,韭菜炒土鸡蛋,木耳炒土豆片,又打了两瓶“汉斯”啤酒。这里虽然很简陋,但很尽兴。
        吃到最后,乡上崔主席和一个民政干部来了,纪村长喜出望外,忙递过香烟,民政干部点着了,崔主席接过后顺手夹在耳朵上,转身问陈书记:“腿咋样,还没好利索?”
      “凑合着能动弹。”
        崔主席从耳朵上取下那支烟,横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转身又递给了陈书记,陈书记连忙说:“你抽,你抽么。”
        ”哎……你抽你抽,我把烟都戒了。”崔主席摆了一下手,又拿起陈书记拄的拐子,在地上墩了墩,说:“老陈,你是个好党员,一门心思为群众着想,还为公家的事受了伤。不像有些人,私心重的很,咱乡上这么多村支书,谁能象你?你是最好的。现在乡上搞保持先进性教育学习,我看你都不用学,你一直都保持着共产党员的先进性呢。”
     “你再不要夸奖我咧,我倒弄了个啥嘛,学校学校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完工,我心急火燎地跟啥一样,羞愧的不能说咧。”陈书记看着刚才崔主席在地上墩的几个窝窝,着急地说。
        崔主席在陈书记肩上拍了一下,对他又说:“现在你好好养着,不要有什么精神负担。你看,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想到下面卫生院去看你,工作忙得都没去成。但是,我心里时刻都在挂念着你,我们领导整天都在关注着你呀。”崔主席显得很内疚的样子。
      “能不能给老陈想办法办个残疾证,叫民政上补助一点。”随崔主席一块来的民政干部凑近说。崔主席不屑一顾:“民政上最多补助五十元,顶个球,不够折腾钱。”
        突然,纪村长的儿子端着碗走到跟前,用筷子尖儿挑着一片小小的菜叶喊唤:“爸呀,你快来看,我在碗里吃出来一个虫。”
         我与纪村长原先约好,今天去山上察看已经建成的蓄水池,本来陈书记也要去,却被几个看见他的村民争着拉到家里去了。
        纪村长笑着说:“书记的人缘好得很,村民有事都喜欢跟他说说,他不去不行,要是不去,别人还见怪呢。”
        到了山上,我见到了深藏在灌木丛中的蓄水池,池子坐落在用石块砌成的基座上,底部和四周是钢筋混凝土的,壁厚约8公分,混凝土的池盖苫了一多半,木质池盖自然就是观察口,我看到从山泉引出的水不停地流入池中,汩汩汩地翻腾起一个个水泡,下方连接了一条白色的塑胶管,将水送往各户村民家。纪村长指着这座蓄水池讲,这里能存两、三吨水,足够解决十来户人畜饮水问题,再建这样的规模少得两万元,关键的费用都花在砂石和水泥的运费上,我一听头大了,资金是个大问题呀。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说:“在后山建蓄水池不会这么大,山越高,住的人也就越少,只是路太远,最远的怕有十多里路,最高的地方怕有海拔一千八、九,长年云遮雾罩,六几年有一架直升飞机就因为云太重,一下子撞到了那个山头上,现在半个飞机翅膀还在沟里没弄出来。”
 

 
         从山上回来,我们又到河对面的几家农户看他们的厕所改造情况,纪村长边走边给我介绍这里的事情,我们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向一户人家走去。路两旁种着玉米、土豆、油葵,山坡上除了几棵大一些的核桃树外,还栽种了漆树、花椒和杜仲、山萸肉等好多种药材,他说,这是一户勤快人,主家又是乡上一位有名的兽医,有手艺,家境自然富裕。正说着,一条黄狗迎着咬过来,纪村长赶紧吼:“有人没?快把狗栓住。”只见房子里面跑出一个小男孩,用脚把狗轻轻地拨在一边,我们在黄狗的“注目礼”下走进院落。
        院子布局很齐整,新盖的三间大瓦房一砖到顶,正面还贴着橘黄色的瓷砖,在门楣上镶嵌着用瓷砖烧成的四个大字“贵在自立”。门前的笸箩里放着五味子在晾晒,我好奇地说,还收了这么多的野葡萄。小男孩嘿嘿一笑,给我作了纠正:“伯伯,这不是葡萄,是五味子。”说着捧起一把递过来。“伯伯,你尝,好吃着呢。”我提了一小嘟噜,尝了几颗,甜甜的,孩子又走到纪村长跟前,说:“叔,有事么?俺爸在坡上放牛去了,你们先坐着,我喊去。”我说:“不要叫你爸了,我们是来看你们家的茅房来了。”小孩有些不解:“臭烘烘的茅子有啥看的。”这个厕所其实并不臭,里面仅有一个坑,四面是矮矮的砖墙,上面苫着瓦,后面的粪池用板皮盖着。纪村长说,这就是一个改造好的厕所样板。
       乡间的大路上走过一个人来,纪村长老远就看见了,对着路上的人喊:“小芹,先到我屋里坐着,我一会会儿就回来了。”对面应到:“噢,我跟俺姨先说话等着。”纪村长扭过头对我说:“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娃,叫赵小芹,就在咱物价局援建的学校上面一里多路的梁梁儿上住,我昨天专门叫人捎话,让娃下来的,跟你见个面。”
       赵小芹,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姑娘,圆蛋蛋脸,白底蓝花的布质发带扎起一束马尾辫儿,高高地翘起。让太阳晒黑了的皮肤,又经历都市文化的滋润,浑身散发出活力,紧闭着的嘴唇透露出山里人的倔强。她住在后山梁上,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生她那年,母亲得了精神病,整天神神叨叨地,这几年有些好转,又患上了心脏病和萎缩性胃炎,药罐子不离人,她的父亲除了种地还是种地,靠几亩坡地养家糊口,没有一点来钱的路子。纪村长讲,她爸这个人老实的很,不论啥活他都干,两块三块都挣。那时候,小芹在山外面一所中学上初中,粮从家里背,菜从家里拿,勉强还过得去,孩子学习很刻苦,高中考入了县上的省级重点中学,只因学费太贵,放弃了重点,进入了县上一所普通中学。父亲为了娃的学费,一人打几份工,劳累成疾,得了干霉性胃烂。去年,小芹考上了西安文理学院,成为全乡唯一的一名女大学生。孩子好强,非上大学不可,父母扭不过,到处借,凑足了钱,送她进了学校。进入大学后,她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经常背着人啃馍馍,就咸菜,经别人介绍,每天晚上给健身房打工五个多小时,换来每月二百元的收入,贴补学习费用,眼看着又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着落。说到这里,小芹不作声了,她蹲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怀里,四下的人都说,娃为了上个学,受这份惜惶,谁能帮衬一下就好了。
人堆中一个妇女不忍心再听,拧身离开,还丢下了一句话:“娃把你认个干爸,多少帮娃一把。”我明白,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快吃晚饭时,陈书记拄着拐子一瘸一瘸地回家了,他的家离乡上有好几里山路,不知天黑之前他能不能到家。(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吉农,笔名曲辰,1953年生于西安,1970年中学毕业,赴陕西紫阳参加襄渝铁路建设,编入铁道兵二师六团学生三连,退场后分配到陕西省长途电信线务局,1989年调入西安市物价局,先后任价格检查局科长、副局长兼价格举报中心主任等职。期间,被市委、市政府授予西安市十佳人民公仆,市级劳模和优秀党员称号,2013年退休。
本人爱好写作和摄影,多篇散文在《长安瞭望》、《秦川文化》、《西安旧事》以及网络杂志发表,多幅摄影作品在影展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