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传尧
人生十七岁左右，正是生命之花含苞待放、充满活力和欣欣向荣的美好时节。我们的这个年龄时段，却经历了多次生与死的考验，过早地为人生打下了刻骨铭心的生死烙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经历对人的一生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是灰暗，是悲哀；亦或是阳光，是幸福？也许，答案是肯定的，绝对不会是后者！
1971年，在这个特殊历史时期，我们“初中毕业”了。其实在学校尚不足二年，更没有学什么文化课，大多时间就是学工学农，到工厂做工，下农村收麦；再就是读毛主席的书，开展革命大批判，就这样度过了中学岁月。说是初中毕业，主要从时间上说，“混”到了该毕业的时间。离校时既没有发《毕业证》，也没有毕业仪式，就在部队军代表的带领下，应征奔赴陕南秦巴山区去参加襄渝铁路（陕西段）建设。
这段铁路，东起安康地区白河县，经旬阳县、安康县、紫阳县，西至汉中地区镇巴县，（陕西境内）全长264公里。该段是襄渝铁路最为艰巨的部分，路线穿行在山区穷乡僻壤间，山高水深，交通闭塞，物资缺乏，人烟稀少，地质复杂，施工难度极大。
1971年3月下旬，我们在学校乘解放牌大卡车，连行李带人满满的一车又一车，列队驶出西安城，挺进南山沣峪口。汽车沿狭窄的盘山路蜿蜒行进，一会儿爬坡，一会儿转弯，一会儿又下冲。之前我们大多数人极少有机会坐汽车，更没有深入进过山区，面对乍暖还寒的山景春色感到非常新鲜。尤其是我，从没有离开过西安，特别希望汽车慢些开，我要把这山区美景看个够，唯恐汽车穿过了山区又是城市，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后来才知道，山区的面积比平原更大）。
当天下午汽车抵达宁陕县，在一所学校的场院，铺上干草，凑合住了一晚，第二天到达安康县城，在部队某兵站暂借食宿，第一次吃绿豆大米饭，余香回味至今。第三天上午沿汉江岸边崎岖小路逆流而上，步行向三十多里路外的施工驻地大沙坝进发。同学们大多是第一次走这样的江边小路，充满了好奇，时而跳跃时而攀爬，时而趟水时而下坡，说笑着哼唱着，下午早早就赶到了驻地。
部队在营部附近用枝叶搭起了绿色的彩门，贴有红色标语，门两侧是“三线建设要抓紧，五州震荡风雷激”，横额为“欢迎新战友”。营领导为我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之后我们就随军代表来到了营房。
部队已先期到达这里一两年了，大多都住着军用帐篷，或是盖得较好的房子。我们新到，就在部队早期住过或已遗弃的干打垒简易营房里拥挤着暂时安顿；屋里没有床，只有地上的干草枝叶大通铺（数月后才自己动手新建了干打垒油毛毡房）。旧伙房重新启用，部队送来了两大筐青菜和两袋面粉。一些勤快的学生，在军代表的带领下，动手做出了一大锅缺油少盐的青菜面疙瘩汤。锅是集体食堂专用的那号有一米多直径的大铁锅，百十号人又饥又渴，连吃带喝，一人一碗草草得以充饥。
初来乍到，在洞外做了十来天的辅助工作，备石料、抬钢轨、修公路等。不久，就转入了洞内施工，在铁道兵军代表的带领下，在隧道掌子面装渣、打风枪、放炮、支排架、推斗车，很快就进入正式施工，成为铁路建设队伍中的一支最年轻的生力军。
一天，有消息传来说隧道发生了严重塌方，还砸死一个人。第一次听到事故、死人的消息，既害怕又好奇，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就急切地跑出去看。在上下工简易道路一个拐弯的山道旁，看到几根木棍临时搭起了一个凉棚，周边并不严实地迎路面围档着黄色的草席。我们绕过草席，就看到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身下垫着一张席，脸部及上身被帆布遮盖着，露出身下脏兮兮的衣裤。光着脚，鞋袜也不知掉到哪儿去了，一只脚扭曲得厉害，严重变形，灰渣残留在脚面，还隐隐可见凝固的血迹！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在旁边守候，这一刻都去忙什么了？给人的感觉，死个人，似乎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我们心里也都在犯嘀咕，人命关天呀！这关天的大事儿，咋就这么随便呢？在记忆中，极少见到死人，好奇心促使观望，尽管个个都是心惊胆战！
第一次直面死人，又想看又害怕！他死了，死得是这样悲凉，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他的亲人知道么，他的战友呢？没有答案！很悲凉，很凄惨，只有阵阵山风拂过，掀起他的裤角随风而动，伴有枯草落叶在他的上方飘过，招魂似的飘啊飘……
这就是死人，没有了灵魂，只有一副躯体静静地躺在地上，无声无息。望着尸体，心中五味杂陈不敢联想，又不由得联想到我们：今天是他，明天又会是哪一个，我们都是一样的进洞施工人员啊！不能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个胆大者竟走近尸体，掀开了盖头帆布的一角，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变形的脸庞，吓得我赶紧扭过脸去。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秒两秒，但却深深地印在脑海中，恐怖，惊怵，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胆敢走进前来看就算是胆大了，根本就不敢再面对狰狞的面孔啊！
回来后，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上工的时候，几个同学个个都怀着恐惧慌乱的心情，带上铁锹等工具，集合列队来到隧道进口。在洞口，铁道兵一带队军人给我们讲话说：“同学们，隧道内发生了塌方事故，有一名民工不幸遇难身亡。今天大家进洞上班，要特别注意安全啊！”说完，就挥手示意可以进洞了。就这么简单，就这么轻松。死了人啊，那可是一条人命呀。可听他这样讲，听这口气，就好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
在军代表的带领下，我们向塌方现场行进。这里是辅助施工的平行道坑洞面较窄，最宽也不过三四米，仅能容斗车通过。两侧及上方支撑着木排架，支架上方间隔挂着一长列低压安全灯；地上铺设着翻斗车轨道，在昏暗灯光照映下，轨道闪射着两条向前方延伸至无边尽头的幽幽光影。洞壁、排架及一切物体都显示着无色的大致轮廓，洞顶部及侧壁不时有地下水渗出，耳边不停地“嘀答嘀答”作响，与我们穿着的胶鞋“扑哧扑哧”声混为一体。地面一滩接一滩的积水，夹杂在凸起的碎石渣中，反射着灯影；有人走过灯影在水中不时地变形晃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原形。
走近塌方现场，一堆上窄下宽二三米高的碎石堆积在轨道上。石堆上方呈现一个偌大的不规则天井，最宽处足有四五米，黑幽幽地望不到顶，犹如一只冲向下方的血盆大口！洞顶还不时有小石块下落，偶尔还会密集地落下一堆夹杂着大石块的碎石。军代表说，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尽快清除这一堆石渣，疏通平行洞，保障向外输运道路畅通。
天哪，我们小小年纪哪见过这阵势！头顶随时有石渣下落，接下来会不会还伴有更大塌方，鬼才知道呢！尽管是头戴安全帽，那心里也是极度紧张：一则帽子小，只能护头，身子则完全暴露；二则帽子能量有限，只能顶得住个别小块碎石，再大再多了也无济于事。但到了现场，就由不得你。不害怕得上，害怕也得上！这个时候，没有人退缩，一个个都豁出去了，抄起家伙迎着危险，大家就奋力地干了起来！
从洞口方向推来了翻斗车，搬的搬、抬的抬、铲的铲、装的装。满了一车推走，再来一车再装，大家紧张地忙起来干起来。军代表在一旁用强光手电向洞顶照射着观察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急忙喊：“大家注意，快闪开！”听到喊声，同学们马上丢下手中的家伙转身向四周散去。先是掉碎石碎渣，接着就是一阵密集地碎石下落，有时还夹杂着大石块。刚刚在我们的搬运下有一些削减了的石渣堆就又“长”大了，“长”高了！稍等安静了，我们就又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大家只有一个信念，尽快疏通平行洞，让施工早日恢复正常。什么危险啦，害怕啦，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正在低头弯腰猛干，用铁锹铲碎石，用双手搬石块，突然感觉背后遭到沉重一击，一个趔趄就向前趴倒了。霎时间灯灭了，一团漆黑。这一意外，吓得所有施工人员都四处而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军代表打着手电赶紧就近叫住一人，两人慌忙抬起我立马来到就近安全地带。
这时，洞里很安静，大家都躲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谁也说不上来？反正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惊动大家紧绷的神经！稍后，我才慢慢缓过劲来，只感觉背后隐隐作痛，军代表检查了没有伤口及流血，这才松了一口气！过后才知道，可能是塌方破坏了排架的连接结构，我身后一侧近2米来高的排架一根立木突然倾倒，扯断了电线，击倒我后被前方石块支撑，我才万幸躲过一劫。如果，如果……好险啊，想想都后怕！！！
很快，电工来人接通了电灯，军代表做了进一步的安全检查，施工继续……
干累了，也有个短暂的轮换休息，一拨接着一拨干。休息时同学们以安全帽为凳，坐在稍高些的安全地带，有更累的就直接躺在碎石上，安全帽往脸上一扣，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竟打起了呼噜。更多的人边休息边聊天，有这样一个说法受到大家的认可：“这活儿太危险，平安最好！如果不幸被石块砸中，那就直接要命得了，干净利索；千万千万不要伤胳膊断腿的，那会后怕这一辈子可咋过呀！”这说明，大家的悲观情绪，已经到了视死如归的境地。
下工时间到了，会“长”的碎石堆还没有清理完，但明显地要比我们接班时小了许多。接班的下一轮新人会接着干。我们利索地收拾 好自己的工具，离开了塌方现场。大家一个跟着一个，很快就走出洞口。
在洞口稍停了一下，深呼一口新鲜空气，抬头望一望远方：天是那么地蓝，云是格外地白，草是特别地青，远山近水也是更加地清晰；几只小船在水中荡漾，缓缓地向下游飘荡着；鸟儿在空中自由地飞翔，不时在山坡树林草地上空掠过；顺风传来一阵阵阿哥阿妹的悠扬山歌声，动听，入耳，惬意……经历了生死一劫，感触颇深——啊，生活真美好！活着真好！就是好！
半个世纪前，孙传尧在三线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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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退休后的孙传尧战友
梁宝平简介：属马，性情中人，从事过三年襄渝铁路建设、四十二年人民公仆工作。爱好：藏书、阅读、写作、旅游、摄影、中医药研究，太极柔力球健身。个性：随和、随缘、随便。品行：为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需要我的人而活着。格言：工作越忙越好，生活越简单越好，精神越丰富越好。
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 老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