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道兵文苑
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面人春秋

赵阔明1900~1980 面塑艺人
我们上海工艺美术研究室的几个民间艺人,经常接待外宾参观访问。这些远程而来的外国朋友,很欣赏我们的艺术作品,无论是剪纸、绒绣、雕刻等等,他们看了往往热烈称赞。看见我的这些古装戏剧人物的面塑时,说是"色彩鲜明",又说是"有精神、有气派"。然后,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向我提出一连串有趣的问题:"你进过艺术学校吗,在哪儿毕业的?"我听到这话笑了,回答说:"我从没有摸着艺术学校大门的边,我是在北京的胡同里、天津的街头上、上海的马路旁毕业出来的!"客人们听着也笑了。他们又问:"你开始创作面塑作品的时候,作过怎样的研究?"嘿!这又是个新问题,我听了只能摇摇头。本来嘛,把"面人"叫做"面塑艺术",这是解放后的新鲜事儿,至于"研究",这怎么说呐?那时候也没有研究室,我可根本不知这"研究"两个字。送走外宾以后,我还老想着这句话哩。
说不曾研究,怕也不对。有人要问:"为什么出了你这个'面人赵',就没有冒出我这个面人李?!"这话有些道理。不过,要是仔细想一想,那时又是研究些什么呀?怕是"研究"怎样在街头混饱一日三餐。的确,那时要想混饱肚子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十岁丧父,从那时起就为着吃饭耽忧了。那时我家住在北京,靠近阜城门,和鲁迅先生的家斜对面。我反正什么也不懂,整天在门前翻跟斗打滚、学戏练功,倒挺有意思!有次母亲对我说:"阔明啊,你父亲死了,念不成书了,也不能再跟这些孩子们一起胡闹了,去扫扫煤屑、拾拾破烂吧,也好贴补点家用啊。"就这样,我大着胆跑出胡同,闯到街头上去了。一天,从宫门口一直向东,来到西四。好家伙!这儿可热闹呀,我抬头一看,哎!在那边书场里说书的不就是我姐夫嘛!只见他拿着一个小木块,在桌上猛地一拍,说什么:"南侠展雄飞为了救这个好人,……手执一把朴刀,飞檐走壁进到贼人家中,在窗前来个金钩倒挂,被贼人发现。贼人来个穿房越院跟踪而上,两下在屋顶一阵好打……"我正听得来劲,只见姐夫把小木块一拍:"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诸位明日请早!"这时场子里听众一哄而散。
我离开了西四,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那个卖面人的老李,他背只面人箱子在前面跑。这老李脸上有一撮毛,人家都叫他"一撮毛李"。平时我常看他捏面人,这下可奇怪了,他箱子上插的几个面人,有一对拿着朴刀对打的,就象那展雄飞在和贼人搏斗。我跟在后面越看越有意思,越看越爱!喊住了他,拿拾破烂得来的几个钱,买下了这对面人。高高兴兴地回了家,正想把它的来历告诉妈。谁知没等我开口,妈就狠狠地打了我两下。我感到受了委屈,伤心地哭起来了。妈见我一哭,她也哭了,抱着我说:"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几个子儿也该拿回家咧,怎能随便花掉?!不能贪玩了,要不肚子就不得饱啊!妈以后不打你了,你也别玩面人吧!"
这是我第一次和面人打交道。当我十四岁时,妈妈在饥寒交迫中病死了,我痛哭了一场。光是哭也不行,要活下去,得找个活计。干什么呢?后来央人担保,,去当学徒。这样,学过卖烧饼、织土布、做假发等等好几个行当,可是都没有学成,掌柜的一亏本,就把我一脚踢开。以后人长大了,就卖苦力,拉洋车。可肚子还时常混不饱。自己想想很难过。这时我想起了早已失去联系的姐姐和姐夫。我到处打听,后来听人说:他们早已到天津说书去了。
好不容易算是找到了姐姐和姐夫。姐夫瘦得更厉害了,成日低着头咳嗽喘气。姐姐含着泪说:"小兄弟,你姐夫说一场书还不够你一个人吃哩,这儿不能多住,还是到人市去吧!"什么叫"人市"呢?就是天津卖苦力的人集中的地方,由霸头派人去干活,他坐抽几成利。就这样卖了一个时期力气,看起来和北京一样,一天不卖就一天不得食。有一天,在人市看到了一个背面人箱子的,上面插着一排面人,嘿!多熟悉的玩意,我一见就爱。后来由姐夫托人,找个捏面人的师傅。碰得巧,找上了天津有名的捏面人韩亮英。事先交代了一下学徒条件,期限三年,然后就买了礼品,对着师傅磕了头。师傅指着旁边的一个青年人对我说:"这是你的师兄,在一起好好地学吧!"
"好好地学",可说得好听。韩师傅虽愿意教徒弟,但是生活条件不允许他坐在家里教。第一天拜师,第二天师傅就带我到天津城西的杨柳青。在那儿住了三天,师傅在客店捏面人,我就去街上卖面人。卖完了,赶回师傅身边来看。这三天虽然没学到什么,但这可是最幸福的三天,以后连看看的机会都没有了。第六天,从杨柳青回到城里时,师傅对我说:"阔明,咱手艺人混口饭可不容易啊,你每天要给我挣二、三十个子儿才行,不然我可没法养活你!"第七天早晨,师傅拿了几个面人,插在我的箱子上,有小媳妇打伞,有孙悟空和猪八戒,倒挺漂亮。然后又捏了几个面人头,给我放在箱子里,因为捏人头最难,师傅说:"外面架子上卖完以后,只要装上手脚、配上衣服,就可再拿出一批来卖。"师傅吩咐以后,带着我和师兄一起出门,各人都背上面人箱,跑了一段路,按照师傅指点,三个人分道扬镳。我串了几条街头,把面人卖完了,有的小孩还向我要买小媳妇打伞,我很高兴地把箱子架起来,拿出一个面人头,想给它装配起来,哪知这群顽皮的小孩,忽然哈哈大笑:"啊!大家看:小媳妇变成张飞啦!"这时我可紧张得很。嘿!原来这些面人头在箱子里滚来滚去,沾上灰尘,脸上黑了,头压扁了。怎么办呢?自己重新捏吧。捏了一会,小孩又是一阵哄笑:"大家看啊,这小媳妇可像个女鬼哩!"我急得满头大汗,没奈何地说:"小兄弟,为什么要买现成的面人啊,买一点各种颜色的面团,自己去捏捏,不更好玩吗!"小孩们说:"好好好!就卖点给我吧。"就这样,到晚上总算挣到了几个子儿,欢天喜地拿去给师傅。从此以后,天天如此。其实,这哪里是学手艺,也像过去卖苦力一样,只不过混口饭吃吃罢了。自己也想学学看看,可是,师傅和师兄白天不见面,他们在外随做随卖,我到哪儿去学、去看呢?!有一天夜里,我见师兄点了一盏煤油灯,钻在屋角里一面研究捏。我知道师兄是学会了几手的。这时就连忙悄悄起床,在他后面张张望望。谁知,师兄一发现我在背后看,立刻将手上的面人一把捏扁,对着油灯狠狠地吹了口气,顿时屋子里一团漆黑,我含着眼泪钻进了被子。后来我想想,这也很难怪他,他也是为了一个饭碗啊!
卖了半年多点面人,不幸师傅病死了。我这个流落的孤儿,面对着这位孤苦老人的尸体放声痛哭。这时我一面为师傅凄惨的下场伤感,一面更为自己今后生活担心。因为在天津混不下去了,没法,只得拎了一个破包裹,跑回北京。
北京对我是熟门熟路,做小买卖的不会欺侮我,可是捏出的面人不像样,这些小媳妇打伞、孙悟空和猪八戒没有人买,人家都说:"一撮毛李的面人比他好!"为了混口饭吃,我只得凑些钱,买了一些礼物,跑到一撮毛李的家里,对他磕几个头,请他收我做徒弟。一撮毛李同情我,点头收下了礼物,然后教我做些文唱武打之类的戏曲人物。由于我学得专心,一教就会。没有学上几天,李师傅不肯教了,他很坦率地说:"阔明啊,教你一样,你马上学会一样,这可不行啊!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再教下去的话,我在西城就混不下去了,我们还是各走各路,靠天吃饭吧!"说句实话,这时我对面人倒挺感兴趣了,可就是不能安心钻研。光靠卖面人,肚子又混不饱,怎么办呢?此后是上午卖面人,下午是卖苦力、拉洋车、卖卖萝卜、卖卖冰棍……
以后又怎么样呢?在旧社会,一个民间艺人的命运是可以想见的,天地虽大,却没有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地,为了混饭吃,我背着面人箱子到处流浪!到天津向同行求教、到上海拜了第三个师博。上海沦陷后,又流浪到东北,曾做了几年苦工。抗战胜利后,我重新在东北捏起面人来。1951年才重回到上海。从那时开始,我的生活才安定下来。
真正地专心研究面塑艺术,应该说还是近几年的事。现在我年纪虽有六十多岁了,但在这样一个温暖的环境里,使我常常想到:身为美术家协会的会员、又是上海工艺美术研究室的副主任,手下还有几个徒弟,如果不再刻苦地钻研钻研,那怎么行啊..…!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