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行军床的被窝里,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块。

这是入伍以来第三次高烧,卫生员留下的退烧片在搪瓷水缸里化成了浑浊的糖水,却怎么都压不住浑身打摆子似的寒颤。
记忆突然闪回去年三月的新兵专列。
当绿皮火车穿越长江时,我特意把军装第二颗纽扣解开,让带着水腥气的春风灌进领口。
谁能想到这个在湖北鱼米之乡长大的青年,会在三个月后跪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用冻得发紫的双手刨开冻土层?
更想不到这身崭新的65式军装,会在通霍铁路工地上磨出毛边,最后变成博物馆里陈列的文物。
"小陈,起来喝口热乎的。"
帐篷帘子被掀开时,指导员王德胜的山东口音混着风雪涌进来。他军大衣肩头积着厚厚的雪,怀里却揣着个冒着热气的铝饭盒。
我挣扎着撑起身子,看见饭盒里金黄的饼子泛着油光,几片暗红的香椿芽像落在雪地的梅花瓣,异香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味蕾。

"这是什么?..."
我疑惑的问。话音未落,喉头突然哽住。入伍这两年来,白菜根炖土豆片的铁锈味早已刻进记忆里。
新兵连第一次病倒时,炊事班端来的病号饭不过是多放了两滴香油的面汤。此刻这缕穿越时空的香气,让我想起老家谷雨时节的香椿炒蛋,母亲总说那是"咬春"的味道。
王指导员把搪瓷缸里的药片搅匀,布满冻疮的手背青筋凸起,关心的说道:"炊事班老张从山东老家捎来的腌香椿,就剩最后半坛子了。你小子有口福,面粉是拿三斤全国粮票跟牧民换的..."
他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别声张,其他病号都是鸡蛋面。"
我捧着饭盒的手微微发抖,烙饼的余温透过铝皮灼着掌心,油星在饼皮上凝成琥珀色的光斑。
这让我想起半年前在霍林河畔的暴风雪之夜。我们六连负责的二标段突遇管涌,二十几个战士跳进刺骨的河水打桩固堤。
王指导员带头把白酒浇在腿上就往下冲,等险情控制住,他的棉裤冻成了冰铠甲,需要用铁锹才能敲碎。那天炊事班煮的姜汤里,他偷偷给我多放了勺红糖。
通霍铁路的七百多个日夜,每个人的胃都成了计量艰苦的容器。
春天化冻时,送菜车陷在翻浆路上,全连啃了半个月的压缩饼干配盐巴;盛夏暴雨冲垮便道,炊事班用铁锹煎野韭菜贴饼子;最艰难时,全连分食半麻袋发芽的土豆,炊事班长把芽眼剜得能照见人影。但每当工程节点完成,王指导员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珍藏的虾皮,给我们熬锅"海鲜汤"。
那些年我们像钢钉般楔进科尔沁草原。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铁轨下的每颗螺丝都浸着血汗——老班长李振国的食指永远留在了铺轨机齿轮里,文书小赵的冻疮溃烂见骨仍坚持誊写施工日志,而我这个曾经的"病秧子",竟也扛着枕木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走了二十里。
1983年深秋,当第一列蒸汽机车喷着白烟驶过我们修筑的铁路桥时,全连站在路基旁行注目礼。
王指导员突然从挎包掏出个玻璃瓶,里面泡着的香椿芽在阳光下翠得晃眼,眼里满是关怀,像我的父亲似的对我说:
"这是今年新腌的,等转业时给你们分分。"
可谁也没想到,这竟成了最后的约定。三个月后,我们集体脱下军装转隶铁道部,那瓶香椿在辗转中不知遗落何方。
四十年后的清明,我和老伴回到通辽。
当年的帐篷营地已变成现代化编组站,但站在二标段铁路里程碑前,仍能听见霍林河在远方呜咽。

退休工资卡上的数字很体面,可最珍贵的,是铁盒里那张泛黄的食谱——"香椿饼:
面粉二两,腌香椿五钱,化猪油半钱...病号专供"。
这是王指导员去世前托人捎来的,字迹被岁月洇得模糊,却盖着鲜红的铁十二师后勤部印章。
夕阳把钢轨镀成金线,恍惚间又看见那个佝偻着背在帐篷里烙饼的身影。
科尔沁的风还带着当年的凛冽,可穿过军大衣的,分明是1979年长江边的春风。
照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