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田野里的麦子黄熟了。微风一吹,麦海里一片悉悉索索的声响,远远听去,悉悉索索就变成了唰唰啦啦的大合唱。经过了春种夏锄的农人很爱听这首田野里的歌。因为这首歌春天时曾唱响在他们的梦里。于是,他们往手心上啐着唾沫,把那把月牙儿似的小镰刀磨得锋快,揪落一根头发在手里,用气力向刀刃上一吹,头发立马齐崭崭断掉了。农人们心里于是一阵高兴:马上割麦子啦!
开镰这天终于到了。人们聚齐在麦地边上,先抓把麦穗儿在手里揉搓,用气力吹去皮子,直到圆滚滚油汪汪的麦粒跳在手心上,再放到嘴里嚼嚼,齐声喊好香。喊声未落腰已是哈下去了。接着便只见麦田里的草帽儿一扬一伏地起落,风声里多起了镰刀割麦杆儿的铮铮铮的一片脆响。麦地里多了这片金属声,就好像在一首好听的歌子里又嵌进了优扬的铜管乐,这歌曲变得迷人极了。这是农人心里的音乐,不是说对你吝啬,一般人是听不到的。
我和哥哥都是听得到这音乐的,因为当时我们都是农人——下乡的知青。
一动起镰刀来,音乐声似乎就渐渐离得远了。太阳在头上毒毒地晒着,像要与农人们争夺地里的果实一样,它总是让农人们热得头晕眼花,大汗淋漓,把地里的麦子割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和哥哥的补着补丁的衣裳已经湿得响透了。哥哥干活儿动作有些慢,我催他:喂——你能不能快点儿?哥先前没吭声,我催得急了,他才伸过一只手来。喔——我顿时吃了一惊: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啊?手上的一只只血泡已是磨破了,掌上血肉一片模糊。我知道了,他使的是一把新镰刀,手是刀把给磨的。于是我把我的镰刀给哥哥,他却绝不肯要,说手可我一人磨坏算了,不要弄得两个人都受伤。可我还是把我的在乡下干了两年活儿,刀把儿已经磨得很圆熟的镰刀给了他。我觉得我比他要狡猾一些,我把衣裳脱下来用衣角缠住刀把开始割,可这样割起来毕竟有些慢,渐渐地我落在了后面。
割完漫长的一垅地,农人们开始在地头歇气——抽烟或扯扯闲篇什么的。可我仍落在地里,我面前的麦子还有很长的一段没有割完。汗水滴滴嗒嗒地向下淌,那地却像干渴得冒了烟儿一样,汗珠子砸在上面,一点儿也湿润不了它,滋啦一声就烤干了。我仍在拼力地割,我知道,不尽快割完这垅地,我是不会得到丝毫喘息机会的。割着割着,我的前面开始有凉爽的风,直起腰来一看,才知道是哥哥割到地头了,又回来接我。当时我的心猛地一抖,像弄翻了个五味瓶,酸甜苦辣麻真的是一齐来了,鼻子里感觉酸空空的,泪水掺和着汗水流了下来。我知道哥哥的手是一只什么样的手。他是忍着剧痛给弟弟送来一片回报一片爱的……我直起腰来向他摆摆手,他抬眼看看却又伏下身去,直到他的镰刀响声和我的镰刀响声交响到了一起……我注意到哥哥的眼里没有泪水,却有比泪水更深沉的东西。哥哥的眼神很沉很沉,把一块很沉的铅块一样的感觉就那么镶嵌在了我心中……我隐约感觉到那眼神里除了我们当时经受磨难的深沉感受外,还有其他的东西,一种很悠远的东西……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什么……
尽管我的家境当时和以前都很贫寒,但我们兄弟几人之间的感情很深。哥哥是那种在弟弟面前永远甘居吃亏的人。是一个自己不管经受了多少苦难也能忍受不喜欢声响的人。就是平时吃饭,他看到弟弟妹妹乐意吃什么,他就迟迟不动筷子。从哥哥身上我懂得了什么是手足情。这使我在日后漫长的时日中,对他能照顾得到的都尽量去照顾他。可他也常常谢绝我的某种照顾。
那年我们兄弟俩在广州领“飞天奖”,获得了“飞天”首届优秀编剧单项奖的殊荣,决定一起到深圳去转转。时近中午,我想花钱请他美餐一顿。可哥哥对我的这番美意并不赞成,他执意和我在一家很小的饭店里吃了很简便的一顿饭。两个小菜,几个馒头。他一边吃着馒头,一边跟我说:你记着咱们在一起割麦子时的事儿吗?我说记得。他说,我接你那次,我知道你哭了。我说你当时的目光很深邃,你在想什么?他说:是吗,我却早忘了,不过,那一段劳动的日子使我永远忘不了“足蒸熟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时日,一生不会忘。咱们当时割麦子干那样累的活儿,不过也就是吃苞米面饽饽,真的,我现在吃上白面馒头已经很满足了。哦,哥哥,你的目光里又重现了那种很沉很沉的东西,那种很悠远的东西……
我嚼起那馒头来,说不清嘴里是一股什么滋味儿。
后来,我想清楚了,那是割麦之前,农人们尝那新鲜的圆滚滚油汪汪的麦粒的滋味儿,还有那淌在嘴里的汗咸味儿,和哥哥手上血肉散发出来的气息……
放在嘴里多嚼一会儿吧,谁会和我们一起来齐声喊香呢?
哦,哥哥给我的是一种生活的苛刻,还是一种高尚人格的爱呢?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刈麦,刈生活之麦,追求生活的收获,只是在享受收获的欢乐时,莫忘记收获之路上的艰辛……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