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且把陋室当长亭——写给原铁道兵第九师政委郭安智

 


 

  中国人重别离。古人在长亭短亭,折柳相赠,吟词赋诗,将朋友间那种看不见摸不着、难舍难分、欲说还休的真挚情感表达得缠绵悱恻。千百年来,古人们以别离为主题的泉涌文思和相关典故,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回味无穷的人间佳话。“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古人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文字,对不同的朋友,表达同一个温暖的主题。

  送别和被送别的人都是幸福的。

  在我的人生中,经历了无数次的被送别,唯有一次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1983年,我所在的铁道兵第九师即将随铁道兵这个伟大的兵种集体转业。我这个穿了13年军装的湖北人,早日回家乡是我当时内心的唯一选择。幸运的是我在武汉的一位亲戚帮我运作到了湖北省军区的接受调令。

  7月下旬的一天,我从内蒙古通辽市到师机关所在地辽宁省辽阳市办理调动手续。师政委郭安智听说后,让我和我同行的爱人孩子第二天到他家里进早餐。郭政委曾任我所在44团团政委,上世纪50年代大学毕业,1956年入伍,我们刚穿军装时,他就是铁道兵第九师政治部宣传科科长。无论是军龄、学识和职务,都是一个令我生出敬仰,远远望见,会不由自主地立正敬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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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刚到我们团上任时,我是政治处宣传干事,职责之一是负责团党委中心学习组的具体事务。他是党委书记,当然的召集人。记得一次是学习中央“关于加强政治思想工作,克服涣散软弱状况”的文件。两天多的时间学文件,联系部队实际开展讨论。党委书记带头,司政后机关首长充分发言,与会人员针对社会上自由主义思潮影响部队,查找了从团党委到基层连队干部在政治思想上涣散软弱的现状,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并制定出了切实可行的整改措施。他觉得达到了预期效果,特意交待我“好好总结汇报”。我向师党委写出专题报告后,将学习情况整理成新闻稿,投寄给铁道兵报,同时投寄的还有我团新闻干事刘金忠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进行诗歌创作的稿件。不长时间,铁道兵报在同一期报纸刊载了我的两篇稿件。而且,反映团党委中心学习组的稿件上了头版头条,上面还配发了通栏标题。

  在我们团历史上,党委新闻上头条和铁道兵报同一期刊用两篇稿件是破天荒的事。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不长时间我被调任组织股干事(团党委秘书)。由于工作原因,我接触他的机会比以前更多了,个人关系也比以前更加随意融洽。闲暇时间,我们在一起聊文学、聊家庭甚至聊干部的使用。一次他将电话打到股里说,小鲍你来我办公室一下。我以为是工作上的事,就赶紧颠颠地跑过去,一声“报告”后进屋,就听到他问,“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谁的诗啊? 我随口说是中唐诗人王维《使至塞上》的名句。他微微点头,露出赞许的眼神。其实,我这点儿常识得益于那段时间的文学积累。团政治处一向有浓厚的自学氛围,我受其影响,做了每天背诵一首唐诗的“宏伟”计划,晨练结束和工作之余,捧起《新选唐诗三百首》囫吞囵枣,死记硬背(可惜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如此一来才有了此次的“碰巧”过关。接着我们讨论这句诗好在哪里,我说诗人描绘了边塞的安静寂寥,他说还有斯地的美丽晚景。这样我们在青砖砌就、火墙取暖的平房内,想象浩瀚沙漠中微风不生,一柱孤烟直上,黄河边落日浑圆,一片血色的壮阔景象,感受阔大雄奇的诗意。悠长无穷的诗韵,使职务相差好几个档次的两代军人,不约而同的成了王维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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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44团政治处战友
 

  党委秘书,主要职责是承办党委的日常工作,平时围绕在党委周围,下连队、写材料、开会记录,上传下达,看起来很忙,因为有郭政委,工作显得很却轻松,有很多事他亲力亲为。面临铁道兵集体转业,部队人心浮动,思想杂芜,各种想法喧嚣。团党委决定召开一次全团干部大会统一思想。我以为要跟他准备一份长篇讲话。哪想到,他对我说,你只跟我起草一个提纲。我遵命为他确定了“正确认识,服从大局,做兵改工的合格战士”的报告主题,围绕主题,从“什么是个人利益;个人利益应该无条件服从党和国家利益;共产党员要做服从大局的模范”拟了几个小标题,提纲拟好后,我俩在一起议了几次,完善了一些层次和细节。此后他两个多小时的报告,既有理论又有实际,既有大道理也有小情怀,深入浅出,入情入理,循循善诱,受到干部的欢迎,起到了稳定队伍的效果。事后,战友们开玩笑说,你出题,郭政委答卷,首长成了你的秘书。确实,工作拉近了我和政委的距离。

  不长时间,郭政委直升两级,调任师政委。

  他家在师机关院内,还是任科长时住的平房。一早,我们一家人如约而至。他的孩子上学去了。政委夫妇热情地招呼我们落坐,不一会儿,嫂子端上来水煮鸡蛋、油条、馒头和金黄的小米稀饭,桌上摆上了七八个荤素搭配的菜肴。席间,政委对我说,你的调动不容易啊!我知道,他指的我调动是在铁道兵干部已冻结的情况下,我们团长项志江找铁道兵政治部刘秉顺主任批准、分管干部的师副政委何山林也开了绿灯。他又说,“一会我要下部队,只能抽早上的时间为你送行,也借机会跟你说几句知心话。”我说,您说。他端起碗同我碰了一下,说,“稀饭代酒。我还是希望你留下。你只要答应,三天之内我将你调到我身边!”凭我对郭政委的了解,他的话是发自肺腑的。再说,一师之政委,调动一名连职干部,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虽然我喜欢跟着他工作,只要答应不走,我的前途肯定有保障。但我还是咬咬牙说,我还是回湖北。他脸上现出不易察觉的失望,叹口气:“可惜了啊!人各有志,再好的关系也不能强求。”沉默了一会又说:“你铁了心要走,你的正营职宣传股长职务不能给你。”他见我不吱声,似看出了我的疑虑,沉重而坚定地对我说“我要稳定军心啊!”我知道后面那句“请你理解”的分量。我们感情再好,在“军心”和“至交”的天平上,后者肯定是翘起的那头。从他的口气中我猜测,师党委已研究通过了我“44团政治处宣传股长”的任命。只是没有正式行文。

  我告别郭政委,告别我生活战斗了13年的铁道兵,穿着军装带着正连干事的职务回到了湖北。同时,带回了郭政委对我永恒的信任和温暖。我回湖北不久,他调任铁道兵工程指挥部政治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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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经年,我脱下军装,从一个单位到另一个单位,为生计奔波,懵懵懂懂。当年穿军装调动和师政委的送别,成为我一生的虚荣。同郭政委的相识相知,又成为我以后平视高官、敬慕才华和看淡得失的理由。我此后几十年的人生云淡风清。

  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李叔同的《送别》,对当年郭政委的送别,有了新的解读。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吹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长亭短亭,为情所建,为别而立。古人送友人到长亭,将一壶老酒摆上石桌,对坐,举杯,万千语言,千万情感,都在这一杯之中。山外山,连绵而走,今宵别梦,沉沉一叹。

  当年郭政委在他住处,刻意为我准备的丰盛家宴,那以碗代杯相碰的响声,承载的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真挚情感,丝毫不输古人!堂堂师政委在百忙之中,为一名普通干事送行,用挽留、担心、叮嘱、鼓励和惋惜,为年轻的战友写下一首情感浓烈的送别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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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政委为作者文集《梦的羽毛》题词
 

  一声“可惜啊”,是对诗篇最真实的注解!山东口音里蕴含了太多的不舍和期待。这声音几十年来在我耳边不绝回响。上世纪八十年代,已是国家铁道部政治部副主任的他,常寄信到我工作的潜江财政局,询问我的工作生活,大有“王孙归不归”的试探;2012年,已退休的他,听说我到了北京,专程从地处复兴路的中铁建大院乘地铁赶到位于亦庄的中铁十九局,与我们聚会;主动为我的文集《梦的羽毛》题词;作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的他,每当出版了书法专集,总没有忘记同我分享......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人陪你一程。在我30来岁的那段路程中,不知理想和追求为何物,认为陪同的人可有可无。蓦然回首,棱角已被社会磨平,坎坷与荆棘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但那次送别的情景,穿过岁月,长久地盘桓在我心里,除了记住一个人,还会时不时地生出五味杂陈的滋味。(2022.9.20于北京副中心)



编辑:兵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