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记忆(二)——赶年集
现在临到年关办年货的时候,常听人说:“只要有钱,一个集就办得妥妥的。”这话真不假,开上车,到街上转一圈,不大工夫,所有年货满满当当地拉回来了。
我小时候,赶年集可是个难事。
生产队农务一般干到小年之后才放假,年踩着乒一声乓一声的炮响越来越近了。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交通运输土具,来往仅靠两条腿的“11号”,买一点东西都要靠肩扛手提怀中抱,再加上街道狭窄,挤拥不堪,说不定就会闹出个人身安全的事故来。赶个集无异于上一次战役。
但孩子们却分外高兴,平常手里没钱,不去赶集,最主要的是在校学习。遇上星期天、节假日,要不力所能及地帮父母做些家务,要不就参加集体劳动,帮家里挣点儿工分。现在生产队放假了,大人赶年集,一是想让孩子到街上看看热闹,打打牙祭,二是让孩子帮忙看管年货,因此就带上了孩子。
大人赶集的路上,同伴之间,总是相互打探着行市,或者讲讲生产队分红情况,高高低低,曲曲弯弯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小孩子几乎是疯疯癫癫的,尤其是几个相识的小伙伴碰在一起,一路上或像燕子一样,在大人之间穿行,或向猴子一样乱跳乱蹦。
街上,一街桶子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人声嘈杂,人潮涌动,每个人几乎都难驾驭着自己,人潮忽儿涌东,忽儿涌西,眼看到自己要买的货物跟前了。一波人流挤过来,又只能望物兴叹。整个街上,高一声,低一声,或怨天尤人,或唉声叹气,也有个别骂娘的。那天,父亲正扯着我往前挤,突然被一波人冲涌过来,我父亲怕我被挤伤,只得松开了手,一转眼,父亲竟被人挤得双脚架空,身不由己地随人流而去。我害怕极了,想挤向父亲,这时候。突然拥挤的身后有人大喊:“油,油!别挤着我的油罐子。”那时候洗衣服,别说是各种洗涤剂,就连肥皂都很少见,一旦衣服上沾染了油,就麻烦了。身旁的人一听,赶忙挤着为他闪出一条缝儿来。待那人挤过来,我一看,他个子高高大大的,两手空空,脸上却漾溢出春风得意。哦!原来他是一计。此时,前面的人流又倒压过来,有一个人一下子倒在我身上,把我砸倒在地,但他像一张弓一边撑着,一边喊着“有孩子,有孩子——。别往后退了。”眼看他也撑不下去了,我在他身下吓得大哭。这时,就听有人斥责着后退的人群,并把我从那张“弓”下拉起来问:“你一个孩子家赶什么集,你大人呢?”我哭着向前方举手指了指说:“俺大(指父亲)被人挤走了。”他皱皱眉头,一把把我提坐到他肩上,去找我父亲。他边走边喊:“快躲躲,俺家的孩子发高烧得送医院!行行好。再不让路,别说我骂人啊。”就这样,松一阵紧一阵,终于找到了父亲。父亲又尴尬又感动,问那人是哪里的?好像要记着这好人的名字,以图后报。那人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打趣说:“俺没有和雷锋住一个庄,赶集的。”说完,一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父亲望着他那高出人群并渐行渐远的头顶,好久才叹口气转过身来。
随着散集,人群稀疏了一些,我和父亲买过部分年货之后,浑身疲惫而又饥饿难耐。街旁卖饭的摊主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生意:“滾了,滾了,十里香的胡辣汤。五分钱一碗细粉汤,一毛钱一碗丸子酥肉汤。……你闻闻,喷喷香。老人喝了能返童,男人喝了把江山扛,女人喝了变西施,小孩子喝了将来当官到中央。”当官我没想,就是闻着那香味儿,看着摊前那些狼吞虎咽的顾客,我的腿挪不动了。父亲见此,就拉我在摊前小板凳上坐下来,对摊主说,要五分钱的两碗。之后,他看看我,又捏了捏衣兜,改口道:“一碗五分的,一碗一毛的。”摊主把两碗汤端过来,碗都很小,父亲就把酥肉汤推到我面前,我看了看父亲,父亲点点头:“吃吧。我今早上多吃了一个窝头,不饿。”我也没说什么,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之后,父亲领我走到一个茶摊前。生意人就是精,说是茶摊,其实就是一锅白开水,要是平常,这生意很容易被人忽视。可这时候却是个“热门”。人累了,渴了,就凑到这儿来了。老土碗,一分钱一碗,二分钱尽喝,这生意还真红火。父亲拿出三分钱,我喝了一碗之后,父亲一连喝了五碗。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父亲不仅是渴,最主要的是饿。想想刚才那碗加几星儿小酥肉的细粉汤,我的脸烫烫的。
我们背着年货走到一家油条摊前,父亲停住了脚步,犹豫片刻,买了六根油条。我掂着用柳条串着的油条,心情很复杂:这一共六根,我家五口人,怎么分呢?回到家,对着围拢过来的一家人,父亲宣布了关于油条分配的方案。我弟弟、妹妹每人两根。我母亲清早天没亮就去磨面,刚才才缷磨,得吃一根先垫垫肚子。因为我在集上喝了酥肉汤,也给了一根。他给邻居小狗家捎带着买了一板门钱,说完就去送门钱去了。弟弟和妹妹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见我没吃,母亲说:“又愣住干啥?咋不吃啊?”我其实很想吃,可我想起父亲一连喝五碗开水的情景,我怎样也吃不下去。父亲回来了,也问我为啥不吃。我说我在集上那碗酥肉汤饱了,还是父亲吃吧,我知道他很累也很饿。父亲挠挠头说:“小狗娘俩孤儿寡母的,小狗崴脚了。你和小狗天天上一路下一路的一起上学,要不,你把这根油条送给小狗吧。”说完,他绷了绷嘴。
我把油条送给小狗,小狗拿在手里,眼泪汪汪的。我劝他赶快吃,他说母亲去村子里挑水去了,等母亲回来,他想让母亲先尝尝。于是,我就回来了。
第二天,人们传出一个新闻:小狗与他家自己养的小黄狗咬架了。怎么……?经后来询问小狗才知道,昨天,我刚走后,小狗正盼着母亲回来时,一个走神,他家养的小黄狗把那根油条叼走了。小狗气急了,又不能下床追它。于是,等小黄狗吃完又不知趣地来他身边时,他突然摁住了狗脖子,狠狠地咬了上去。那狗凄惨地叫着挣脱了,但还是被小狗活生生咬掉一片毛。开始,人们都戏言这是“狗咬狗,一嘴毛”,后来就把小狗的名字演变成“一嘴毛”了。现在,小狗已是古稀之年了,村里人还是喊着这一雅号。
因为那时候穷,想想这故事就心酸,但想想那时的社会风气,心里又是暖暖的。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