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难忘的岁月唱难忘的歌

 

 

        我的业余生活比较单调,爱好不多。有一点点听音乐的兴趣,但只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听,不愿意去观看热闹的音乐会,尤其是那种有所谓大明星出演的大型演唱会,更是不愿前往。有时候,碰到热心的朋友,硬是塞过来几张票,也许,人家拿来的票,都是市面上极为难得的热销票,但也不可能打动我的心。碰巧有喜欢此道的人在身边,我会立即转手相送,否则,宁可把票放进碎纸机,我也不大会接受对方的邀请。

        女儿这样评价我:“爸,没有你这样的,连大歌星的名字都不知道。哼,你真是老了,已经落伍啦!”

        是“落伍”了吗?就自己心底的感觉,对女儿的批评,还真难以接受。她们那个年龄段的男男女女,是很难理解我们这些上了年纪人的心境的。我们也曾经年轻过,更曾经兴奋和激动过,而且,在我们心底涌动过的那些或许是很平凡的经历,可能比他们想象得更加美妙动人,更加精彩绝伦!

        不相信吗?

        说说44年前的一段往事,请朋友们帮忙评判评判。
 

 

        那是1967年的12月初,西北风刮得正猛的时节,我们北京四中的八个同学(吕斌轩、朱景济、赵振华、王林、王致公、黄孝国、陈朝以及本人),和众多年龄相仿的男女青年一道,在北京站登上了开往牡丹江的列车。

        这是一趟开往北大荒的专列。上千名乘客清一色的装扮:羊剪绒的帽子,蓝色的棉制服,身边放着大小差不多的行李包。

        除了大串联的时候,北京站好像没有这么热闹过。车上车下,欢声笑语,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气氛极为热烈,用现在的语言形容,那煽情的场面,让人无法不动情。

        我们都是自愿到北大荒去的。那时候,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指示还没有发表,没有任何行政组织的强迫命令,也没有任何媒体的宣传动员,我们这群年轻人,只是听了北大荒的有关介绍,就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就我本人来说吧,之所以做这样的选择,有两个原因。

        其一,学校的生活实在是太没有意思了。近两年的文化大革命,学校里来了军宣队,宣布进入所谓“斗批改”阶段。每天早晨,需要到校参加的“天天读”变成了“天天赌”,全班几十个人,四个人一伙,分成若干组,打扑克。接连几个月,过这样的日子,而且不知道还要过到何年何月,长此下去,该有多么的痛苦!在这种情势之下,不可能不考虑今后的生活道路。

        其二,或许是因为家庭出身和兴趣爱好的关系,我一直对边疆垦荒生活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是读过北大荒作家林予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以及林青的散文集《冰凌花》、《大豆摇铃的时节》,对那里辽阔宽广的土地,对垦荒者粗犷豪放的性格,对北大荒的传奇和神秘,我早已心驰神往,几乎到了着迷的地步。
 

 

        而且,在决定奔赴北大荒之前,我已经将自己的名字改过了。在下本名“硕儒”,是长辈们精心琢磨出来的。从这两个字里,谁都能悟出他们对我寄予的期望。我的长辈们学历普遍不高,只有一位叔叔读过大学。但在我们家里,对儒学的景仰十分虔诚。还在上小学之前,爷爷就从家里的旧书中捡出《百家姓》、《千字文》和《论语》,教我认字,还让我背诵其中的名句。所以,后来当我从《论语》中得知,孔子的弟子司马牛,名“耕”,而且算得上是真正的“硕儒”时,不由得激发出了自己改名的灵感。

        得知北大荒来北京招收农业工人的消息,没有和家长商量,我就兴冲冲地赶去报了名。填报名表的时候,需要有家长的签字,当时也是灵机一动,拉过好朋友陆鸿明,请他帮我写下了父亲的名字。

        当然,现在回忆起来,当初下定决心走这条路,脑子里并不完全想着投身边疆建设、报效祖国,而更多的是想走出学校、走出家门,在广阔天地里自由地呼吸,创造自己感兴趣的全新生活。

        可以想象得出,千百名踏上这趟专列的同行者,尽管有着不同的性格和家庭背景,甚至还有着不同的愿望和追求,但毫无例外地,我们都被北大荒人的精神和他们的传奇经历所感染,满怀激情地聚在一起,并肩奔赴北国边疆。

        列车驶出北京,穿越宽阔的华北大平原,直奔遥远的东北边城。

        这样一群年轻人,这样一列火车,自然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格外地引人注目。

        火车在飞奔,我们的心还在激烈地跳动。毕竟是第一次自己把握自己,即将展开自己崭新的生活场景,心情怎么能平静下来呢?

        就在这时候,就在车轮和铁轨的混合吟唱声中,忽然,车厢里响起了悦耳的歌声。

        独唱,女声独唱,声音高亢而生动,饱满而激昂,一下子吸引住了大家的注意力,惊喜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歌声的源头!

        看清楚了,是她!

        一位个子不高的女生,正站在那里动情地歌唱。一身相同样式的蓝色棉制服,穿在她身上,肥肥大大,显得不是很协调。只见她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圆脸上的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灵光四射,分外有神气。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就是这样一位看上去像个大娃娃的女生,从她喉咙里发送出来的声音,竟是那么清脆、嘹亮、铿锵有力,似乎还具有某种神奇的穿透力和震撼力。不知不觉地,热烈而杂乱的聊天声消失了,轰轰隆隆的列车行进声减弱了,偌大的空间里,仿佛只飘荡着她那动听而美妙的声音。

        她就那样轻松而平静地站着,除了偶尔甩动两根短小的发辫,不时地抬起胳膊强调一下语气,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说实话,就是那种单纯、朴实、平静、镇定和真诚,深深地打动了我和伙伴们。我真的是第一次感觉到,那抑扬顿挫的歌声,竟然具有那么神奇的力量。它可以拨动我们的心弦,可以激发我们的热情,可以燃起我们胸中的火焰,可以调控我们的喜怒哀乐!
 

 

        记得以前读过晚清著名作家刘鹗的《老残游记》,其中描写女艺人歌唱的文字,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我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刘鹗老先生精美的文字技巧营造出的特殊氛围,人世间,不大可能出现黑妞、白妞式的人物,更不会有那种近乎天籁之音的绝妙歌唱。

        但44年前,在奔赴北大荒的火车上,我仿佛被引入了刘鹗老先生描述过的境界之中!

        刘鹗在《老残游记》里,只是传神地形容了美妙绝伦的声音,而我们之所以被同行的女生所吸引,除了她那如迸金石之声的歌唱,还有与当时氛围非常契合的歌词:

        背上(那个)行装扛起了(那个)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离别了天山千里雪,

        但见那东海呀万顷浪,

        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那个)江南稻花香。

        同志们呐,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呀,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背上(那个)行装扛起了(那个)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那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劈开高山填大海,

        锦绣山河织上那铁路网,

        今天汗水下地,明朝(那个)鲜花齐开放。

        同志们呐,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呀,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看到这两段歌词,我相信,年轻一些的朋友应该能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被打动了吧。

        我们不像一两年后来北大荒的知识青年,没有生产建设兵团战士的光荣称号,和“兵”字毫不沾边。但是,我们也是匆匆忙忙“背上(那个)背包”,豪情满怀地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像铁道兵战士那样“志在四方”!

        天籁般的声音,铿锵悦耳的旋律,把我们的情绪推向了高潮。

        同样的意境,同样的感受,把我们引进了铁道兵和北大荒垦荒英雄的行列。

        这首歌,她不止唱了一遍。从北京唱到牡丹江,然后换乘列车到完达山深处的迎春火车站,最后唱到我们此次旅途的终点:黑龙江省八五二农场,歌声中我们告别了学生时代,成为了一名农业工人。
 

 

        毫不夸张地说,她的歌声,伴随着我们在冰天雪地中斗志昂扬地行进了数千里路程。

        那时候听歌,不像现在,没有近乎疯狂的喝彩、吼叫,没有没完没了的掌声。我们更喜欢静静地聆听,细细地感受,默默地体味。然而,她的声音在我们心底引起的涌动和冲击,可以使我们历经44年而难以忘怀。朋友,你能想象得到,这奇妙的力量能有多么巨大吗?

        有过这番经历,后来再听其他的歌唱,总觉得提不起兴趣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难得的美妙感觉。日久天长,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我在本文开头部分说过的,被女儿指责为“落伍”的心态。

        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述说的意境“曾经沧海难为水”吧。

        随着歌声,我们慢慢地知晓了这位歌唱者的底细,对她的仰慕之情也渐渐丰盈起来。

        写到这里,朋友们可不要产生什么误会。这里说的“仰慕之情”,绝对不是非分之想,更不是男女间的情爱。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感情哪有那么丰富?况且,我们的同行者大都毕业于男女分置的学校,异性之间很少来往。以往在北京的时候,碰到“五一”或“十一”的天安门广场晚会联欢,需要和女校联合举办,和女生手拉手跳集体舞。当时,没有几个人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做出逃状,生怕被老师“押送”到联欢会现场。

        然而,任何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总有特殊的现象出现。前面说过,我们四中同学中有一位吕斌轩,是1966届高中毕业生。很凑巧,他和那位“歌者”分配到了同一个生产队。“歌者”有个女性味十足的名字:阮丹妮。阮丹妮在北京就读的女六中,和我们学校仅是一街之隔,再加上阮丹妮一路上动人心魄的歌唱,肯定为他们两个的感情交流提供了相当的方便和可能。

        紧接着,吕斌轩和阮丹妮顺理成章地结成了一对夫妻。

        按说,吕斌轩比我们大上两三岁,算是学长。那么,阮丹妮就应该是我们的嫂夫人了。可我却从来没喊过她一声“嫂子”,甚至连“丹妮”这样的昵称也没叫过。我们北大荒人的习惯,总是直呼其名:阮丹妮!

        屈指算来,和吕斌轩、阮丹妮得有三十多年未见了。

        我时常想,不知何时,能再听一遍她唱的《铁道兵志在四方》,寻找当年的那种感觉。但愿这不是奢望。


作者简介:

        牛耕:1966年北京四中毕业。翌年,自愿到北大荒参加边疆建设。十年后,调入北方文艺出版社,任编辑。期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曾与人合著长篇传记《冯玉祥将军传奇》、《敌营二十年:廖运周将军的非凡经历》。1993年投身商海,现为上海市浦东新区政协委员、三仁投资(中国)有限公司监事、无锡太极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独立董事。

        病逝于2023年元月初,特发此文,以示怀念。     ——黄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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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