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山村月夜  -﹣往事散记


 
       "秦同志,对你说个事儿。嘿,真稀罕!"十三岁的小石头,瞪着小圆眼睛,神神秘秘的神气,嘴对着我的耳朵,声音小得象蚊子嗡。
       我问他是什么事,干吗要这么怪模怪样的说悄悄话。他却嘬嘴呷舌地更加贴近我的耳朵:
       "看你,这么大声!她﹣﹣人家,不让人知道嘛!"
       这小鬼,出气儿吹得我的耳朵怪痒痒。我轻轻打了他一拳,推了他一下,问他到底有什么稀罕事。他才告诉我:有个人要我给画个像。谁要找我画像?"是我表姐。"谁是你表姐?"秀梅表姐呗!"哦,我知道了:是这村妇女自卫队的队长,才十八岁,一个挺俊气的姑娘。有时早晨我见她在村西的打麦场上对十来个女自卫队员操练:"立正!向右看﹣﹣齐!向右﹣﹣转!"声音稚气尖嫩,哪象喊口令?倒象唱歌。可是连比她年岁大一些的小媳妇都听她的,每个动作都很认真,连比她年岁小一点的小姑娘也从不嘻笑。而且,我们一住进这村就听说了她的故事:夜里,她嫌屋里热,蚊虫多,带着那条心爱的步枪睡在房顶上。半夜里,梦见日本鬼子到村外了,她跳起身来,拿起枪来就往"村外"冲,没想到一脚迈了个空,从一丈二尺高的房上摔下来,这才惊醒了,幸亏是摔在房下的柴禾堆上,没有摔伤。给她画像,我当然很高兴。可是,这个小家伙干吗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人家她是红着脸对我说的,叫我千万别让别人知道,连我爹我妈也别让知道,要不,她就不再疼我了。她是看见了你给我画的那张像,说,把我的、把我的嘎样儿画出来了,嘻!"他笑了,接着又对我嘱咐了许多如何保守秘密的话。
       第二天早晨,我就按照小家伙的嘱咐,他牵着牛,我带着画夹子和铅笔,不声不响地出了村,沿着山边小路绕了几个弯,就进了一个很深的山凹凹里。一股清泉从横七竖八的大石头缝里淙淙地往山凹外边流去,巨石之间有几棵小小的垂柳。泉水有时积成小潭,清澈见底,里面有些两三寸长的小鱼游来游去。哎,怎么我在这村已经住了十来天,竟没有发现这么个好地方?这大热天,要是每天傍晚无人时来这儿洗个澡,该多舒服!
       小石头让牛在溪边吃草。我坐在溪边的一块小石板上,把脚泡在水里,捧起水来洗了脸,用衣襟当手巾擦着。忽然,小石头跑过来压低了嗓音叫我:"秦同志,我表姐来了。"
        我起身回头一看,她正站在离溪边几丈远的一块玉米地边上,羞红着脸在向我笑呢。洁白的小褂,墨黑的裤子;鹅蛋形脸儿,黑头发帘儿下边两弯燕子翅膀似的眉毛,亮光闪闪的眼睛;挺着胸脯,背着步枪;把腰身束得很细的绿色子弹带上,斜插着两个黄柄儿手榴弹。这表情、神态、色彩,衬着背后半人高的绿玉米棵子,太美了。真可惜,我没有颜料,没有好的画布和画纸,只有铅笔和白报纸。
       我叫她就这么站着,不要动,就画起来了。她的眼睛竟然比小嘴还要大。那闪亮的漆黑的眸子……我心里埋怨自己:不能怪工具差,应该怪技巧差。在一边看得出神的小石头却一个劲儿夸奖我,其实是夸她的模样呢。
       "眼睛!眼睛!……要再黑一点,再大一点,……对了,真好看!……"他简直高兴得关不住嘴巴。
       她的脸罗,羞红得象彩霞,在注意小石头的每一句话和我的每一个动作……忽然,她转过脸去看了一下,轻声叫起来:
       "石头!看你那牛,要去吃庄稼了!"
        趁着小石头跳起身来那边跑,趁着我也正在朝那边看,她几步跳过来把那张还没有最后完工的画抢到了手,飞快地看了一眼,转身低头忍住笑,象逃跑似的,一眨眼就到了地那头,这才转过脸来喜悠悠地小声说了句:"秦同志,多谢……"就飞快地走了。
       当天夜里,我正在等着小石头回来睡觉,他却又是悄悄儿进了屋子,又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秦哥,瞧瞧窗户外边吧!
       我好奇地跟他一起上了炕,朝窗户外边一看:啊!好亮的月光!斜对面街边的大榆树下边,一个姑娘好看的身影:黑短发,白小褂,黑裤子,一支枪靠在树干上,腰间扎着子弹带。是她!只见她把筐箩里的玉米粒儿倒在碾盘上,然后手和身子一起用力推动着碾杠,围着大石碾盘转起圈儿来。碾子轻轻的隆隆声,碾杠轻轻的吱扭声,玉米粒儿被轧碎了的叽喳声,好像使得这个小小的山村显得更加寂静,使得月光也显得更白。碾盘后面的土坯墙上有个撑着窗扇的窗户,窗户里边有个恍恍惚惚的人影。仔细看去,认出来了,是斜对门那家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是呆呆地坐在窗里的炕上,呆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跟她离得那么近,却不说话,不出声,象傻了一样,忘记了自己。
 榆树上,鸟窝里的鸟儿被碾声惊得扑楞一声响,他没有动。她,也许是心里也有些激动吧?脚步有点乱,只得停下来掠一下头发,还像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俩,光是在心里……好着呢!"小石头又嘘嘘得我的耳朵痒。"还害臊,怕人知道,哼!"
       一会,小家伙打了个呵欠,熬不住瞌睡,往炕上一倒,很快就睡着了。可是我却不想睡。这样的月夜,这样的情景,那小伙子痴情的神态,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农村年轻人的痴情,简直像是银色的梦境,而且是在残酷的战争环境里。我深深地被感动了,心里不觉涌起了一股温热的味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下的树影子已经移动了好远,姑娘停止了推碾,忽然转过身来飞快地向四外看了一下,然后手儿往衣裳大襟上动了一下,大概是解开了两个钮扣,然后把手伸衣裳里去,轻轻地拿出一张白纸,飞快地递进窗户里去。小伙子一伸手就接住了。两人还是谁也没说话。姑娘托起管箩往肩膀上一搁,拿起了靠在树干上的枪,就轻轻巧巧地走了。
       留下了月光,留下了静夜,留下了那痴情的小伙子﹣﹣低着头,在借着月光呆呆看着那张纸﹣﹣从纸张的颜色和大小,我认出来了,是我给姑娘画的那张像。
        于是,我好像做了一件很满意的事情,非常愉快地躺下来,一合眼很快就睡着了。奇怪,我仿佛一整夜都浸染在无比纯洁的、银白色的月光里。我从来也没有做过这样无梦的梦﹣﹣银白色的梦。直到现在,每逢想到1940年夏天发生在河北省西部那个小山村里的这件小事,只要一合眼,那个银色的梦境有时还会若隐若显地在我眼前晃动呢。



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