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战友作品:《学生八连的故事·三线的记忆》

 

 

学兵战友、书法家吴朝书写文章标题。
 

 

 

        今天编发这篇作品,心情沉重。

        作者林亚刚是我国知名刑法学家,武汉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几天前(21日)去世,享年71岁。

        《学生八连的故事》一书编辑组希望我近期推介林亚刚先生撰写的《三线的记忆》,以表达对林先生的缅怀与纪念。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林老师《三线的记忆》一万两千多字,记述他在襄渝铁路两年多的工作以及所见所闻。他中学时期就自学针灸,到学兵连主要是担任卫生员工作,救死扶伤无数人次。他也曾遇险,被山坡的滚石击中腰部,死里逃生。他富有爱心,曾收养一只流浪狗,后因连队管理的要求被宰杀,而终生不食狗肉。他回忆连队饭前唱“语录歌”,最盼“短小精悍”,以减少体力消耗……他在襄渝铁路退场后,考入西北政法学院,再考入武汉大学法学院,一生从事教学、学术研究,独著、主编、参与撰写的著作、教材达10余部。其中,《犯罪过失研究》是国内研究犯罪过失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刑法学教义(总论)》获得了较好的社会反响。

        林老师是学者,作品既有学术著作篇章结构谨严的特点,也有文学作品情节生动、文字优美的风格,真不愧是一辈子与文字为伴的人。我忍痛割爱,仅节选了与他的“卫生员”职业相关的人和事……

        林老师在文章中写道:“两年八个月的‘三线’艰苦磨炼,也必定铸就了我们对待后半生的人生态度。”这正是我选择推介《学生八连的故事》这本书的动因:铁路建设的艰险,铁道兵的战斗生活,能够培养、塑造年轻人的理想、情操,甚至影响人的一生。
 

 

三线的记忆

林亚刚

        一、回顾下在连队做得“行当”

        记得是指导员主谈,连长只是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问我愿不愿意当连里的卫生员?

说起来惭愧啊,文革开始后父母都进了“牛棚”,在师范学校上学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作为“走资派的子女”也不敢惹是生非,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当时家里能看的书都看了不少,但仍然非常空虚,除了和张顺、牟林鹏几个要好“哥们”跑东跑西锻炼身体、练练肌肉,偶尔偷张顺老爸的酒喝,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何故,住在隔壁的邻居,当时西影厂卫生所的张(梅春)大夫,问我愿不愿意学习针灸,鬼使神差我竟然同意了。

        大概在1968年左右,我就“拜师”学习针灸了,买了《农村医疗卫生手册》、《人体穴位图谱》等不少医疗卫生的书看。我也渐渐喜欢上了针灸,当时为找准穴位和体会针感,自己扎遍了自己身上所有能够得着的穴位——背部够不着、眼睛的穴位有点不敢除外。还按照当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电疗针灸”的电路图,自己“造”了一台针灸电疗器,可惜最后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去“三线”前,我在西影家属院里已经给自己“圈”了不少粉了。那时吃完晚饭,只要招呼一声夹着针灸包就出门“巡诊”去了,也治好了不少人,不过都是些不起眼的“遗尿”之类和其他当时叫不上名的慢性“病症”,后来还会用三菱针在骶骨那里“挑”背筋,治好不少年纪较大人的痔疮病呐。直到今天,我都搞不清是谁“举报”我会点针灸的事,不过说实话,我那些医疗卫生书可都带着,也带着针灸的针,当时只是想给自己治个头疼脑热吧。我只好说,只会点针灸,那是对症治疗,也不会开什么药方之类。指导员和连长笑着说,“这就可以了,你明天就搬到勤杂班去吧,再到师医院去领东西。”

        第二天我就搬到勤杂班了,我去时好像勤杂班其他的人员,潘长生、黄畴、屈大明、姚强、李师俭他们都已经到位了。第二天上午去师医院,领了红十字急救肩包、一些常用药品、脱脂棉、绷带、军用急救包、敷料消毒蒸笼等一堆卫生用品,就此开始了当卫生员的行当,暂时与战斗班的同学分开住了。回想起来,全连一百多号人,没有挨过我针的,可能没有几个。谁的屁股长疖子开一刀挤脓啦;谁生漆中毒,不能挂瓶硬推葡萄糖酸钙啦;针灸治好谁的“遗尿”啦,等等。小病不算,引以为傲的“病例”应该也有好几个吧,如果谁还有印象,不妨说说呗。答应当卫生员时,自己并不担心治不好大家头疼脑热,但没顾得上想明白要为大家健康负责。当挎上了红十字急救包,才真有了要为全连人员健康保障做好服务的意识。可能就因当卫生员的缘故,经常串各个班,认识全连的人最全了。一排张相权可教了我不少社会常识。那时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各班巡视一遍,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连队进芭蕉沟以后。好多次巡视全连一遍结束时都到深夜了,能治病救人的感觉,让我时不时还有点自豪。
 

 

        二、治病救人的那些事。

        1970年底1971年初,全连大面积爆发了“腹泻”,战斗减员非常严重。后来团卫生队也派医生到连里来,才知道大家患的是“阿米巴痢疾”,常规的服药治疗效果不好。每天朝阳的山坡上,总是躺着不少晒太阳同学,那只是为方便去厕所。那时真的是非常缺药,每次到营卫生所领药和其他卫生用品,除了“喉片”想要多少有多少外,其它的药品,像广谱消炎药、感冒之类的药基本上是按照全连总人数的比例“数着”发放。领来的药基本上一周不到就全部用光了。(刚进芭蕉沟,对口军工14连派了一个卫生员小周每天也来连里协助,何时回去记得不太准确了。各排班也有帮助指导我们施工的14连军代表,在我们完全熟练掌握隧道掘进的打眼、放炮、支排架后,也都返回14连了。)没太多办法,只能依靠针灸来解决同学们的病痛,有些病重同学就到团卫生队住院治疗。我自己也中了招,不过比较轻,但一片药也没有用,都给生病同学用了,自己就针灸、针灸慢慢扛过去了。可能因为治得不彻底,退场后我常年拉肚子,直到多年后找了个老中医,慢慢调理才逐渐好了。大部分同学慢慢痊愈了,但二排副徐建林,用尽了各种治疗办法,病情一直不见好转,说是老徐屁股上要吊着个罐头盒才行——老徐别生气哦,我们抬担架送你去师卫生队住院,那50里山路可不就这样过来的嘛!看着拉痢疾几乎要脱形的徐建林,真是束手无策。后来连部逐级请示,同意送到师医院住院治疗。应该是1971年1月份,送徐建林去师卫生队,全连挑出来七八个身体还好的同学一路换着抬担架,又在公路上截了一辆铁道兵部队的汽车,将徐建林送到了紫阳县城师医院住院……

        鼻衄是多种病因引起的鼻出血,身体任何部位一旦出血极难止血。大概是71年春夏时节一天晚上,有同学慌里慌张跑到勤杂班喊我,说冀一武又流鼻血了。以往他有几次流鼻血,我用“仙鹤草”注射液配合针灸,很快就能够止住出血的,但这次出血量大而且他的身体状态不很好。先注射“仙鹤草”后,又在迎香穴和合谷穴施针,都不管用,放在地上的脸盆眼看着血就把盆底铺满了,只能横下一条心用脱脂棉搓成长条,将冀一武的鼻腔全部填满,又再次注射了仙鹤草注射液、按压相关穴位,前后差不多20多分钟,才将出血止住。冀一武这次出血量大,的确吓住我了,当时都有再止不住出血就立刻送他去团卫生队的打算了。我回西安探亲,回来后听说冀一武又再次大出血,被送到团卫生队救治住院了,连里好多同学都去献血了,真的很凶险啊!
 

 

        三、芭蕉沟的生活琐事

        林鹏是个“大胃王”,自来到紫阳、特别是芭蕉沟后,总是处于吃不饱的状态,有一次饿得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实话实说,进沟后随着劳动强度增大,又没有什么副食,天天的白水煮鸡毛菜、白萝卜,搁谁都是吃不饱的状态。而且只要是萝卜,全连都会弥漫白水煮萝卜味,使人终身难忘(回来好多年,一见白萝卜就倒胃口)。进沟后的几个月,我每天有一顿把自己的饭留一半给林鹏,或是半个馒头或是小半缸米饭,直到他“逃跑”参军去了后,还维持给张顺了一段时间。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就不再这样做啦。我也大体上算张顺的半个“保姆”吧。他的大部分脏衣服,包括鞋袜、床单、被褥拆、洗、缝,都是我在管。经常是他站在他们十班门口,大喊一嗓子,我只要在班里,答应一声, 一包脏衣服、脏鞋袜等等就会从天而降。去紫阳粮店买面粉,需要我们往返一百多里山路,几次坐木船摆渡横跨汉江、任河,过一道任河上学生七连附近钢索吊桥(芭蕉沟的吊桥还没有修),肩背馒头,天一亮就出发,翻山越岭赶中午前到紫阳县城,扛上东西立刻返程,否则天黑了也回不到连里,回程休息时才敢将馒头消灭掉。

        那时连里有几个腿快的,记得刘定宁、丛大雁就是代表。大多数人还在返程路上,而腿快的几个下午四、五点就能回到连里。来回一百多里,还要扛着50斤一袋面,只需八九个小时。记得我第一次扛粮,勤杂班是全部都去了,但我一没有经验,二不知道分配时间,直到天快黑了,我们有八九个人才走到学生七连附近的吊桥那里(是不是叫老虎嘴?左边一条山脊侵入任河中,岩下的回水形成一个大漩涡。1972年夏天任河发大水,军工15连一个装载机手在任河滩作业,水涨得太快了被困在河中的装载机中,据说是水性很好的湖北兵,拒绝救援自己下了水,被冲走了,遗体就在大漩涡那里找到的)。过了吊桥还没有爬上那段比较陡的坡路,基本上就天黑了。后面爬的人需要帮着前面人的脚踩稳了,才敢再上一步。等我们都上到坡上的小道后,任河河谷里已经是一片漆黑,抬头看天空是暗淡的,月亮被黑漆漆的山峰挡住了,基本上没有一点光线能使我们看清脚下的小道,就是有几根火柴都没有用,脚下的茅草也做不了火把,半米外的悬崖下就是滚滚的任河水,一点办法都没有,谁也不敢走只好就地坐下了,想等月亮升起来再说。

        大概有两个小时左右,看到芭蕉方向的小路上闪耀点点的手电光,当时激动地大喊大叫,整个河谷都回荡着我们彼此的呼喊,是连长带着十多个同学找我们来了,真是感动坏了。再以后的几次扛粮,有了教训和经验,基本上天黑之前就回到连里了。

        还想说一句,通车前那几个月的扛粮,特别是天气热了,都是光着膀子,长途跋涉50多里后靠着双肩的面袋,都会被汗水浸湿。不知道炊事班是如何处理浸湿的面粉的,肯定是不会浪费的,大概率我们都“豪饮”过彼此的汗水吧。公路通车后,汽车定时将供应每个连“煤”卸在芭蕉沟的公路上,生活班也不用再在去大巴深山里给炊事班买柴、砍树了,我只跟生活班出去扛过一次柴。那时,除了在工地没有回来的外,基本上是全员出动去担煤,每个班都有十几条扁担和一堆撮箕一样的竹筐。通信员的口哨一吹,扯着喊一嗓子——担煤啰!同学们三三两两挑着竹筐就往山下去了,有时人少了还需要跑二趟。说是“煤”,实际上是“煤矸石”,是在生成煤的过程中与煤层伴生的一种含碳量较低、比煤坚硬的黑灰色岩石。“煤矸石”不仅燃点高不易点燃,而且燃烧完了还是岩石那鬼样,变化的只是颜色——从黑变成夹杂红色的灰白色,只是易碎了。真佩服炊事班的同学那么好的驾驭了“煤矸石”给全连煮饭做菜。

        学生八连是全营住得最高的一个连队了,从沟口到连里的驻地,七拐八弯的有一公里多的山路。从1970年10月进沟到全连退场的两年六个月,上上下下多少个“二公里”已经没有人能算得过来了。那时担煤(后来粮也卸在那里扛上来),多少次来到军工12连连部拐弯的那块大石头上时,虽然汗已经打湿了衣服,但头上流下的第一滴汗沿着鼻子滴在那块大石头上时,气喘吁吁的我心里就会升起希望,因再上去山路的坡度不仅小了而且距离驻地不远了。自公路通车后全连战友一直没有间断做过生活上的事,担煤、扛粮上山,应该算一件。饥饿,是我们永远的集体记忆了。当年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干着远远超出体能的重体力活,饥饿成了那段时间大白天都会有的梦魇,可能人人都有过眼里有“星星”,脚下踩“祥云”的体会。有时在劳作时中,步步都感觉是踩在棉花上而不是站在地上。差不多一年后,连里的生活条件有了极大的改善,终于可以不再担心饿肚子了,但是感觉饥饿的“阴影”似乎并没有真正远离。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在连里每次饭前的唱革命歌曲了,当时部队是流行这样做,毕竟文革还没有结束,说是政治任务也不错。学生连当然也是有样学样了,每天清晨听着营部大喇叭“滴滴哒哒”的起床号,开始新的一天。最开始时唱歌,有的歌长,有的歌短。幸运的是勤杂班打回饭后去连部,连长、指导员又不会带头唱,所以勤杂班不唱歌。

但那时大家肚子都饿啊,歌太长了不是也消耗体力嘛,所以都盼着早一分钟唱完好吃饭。于是乎,领头起调所选的歌愈来愈短小精干了。最终,只要到开饭的时间,就会蔚为壮观此起彼伏响起一片“要斗私批修!斗私批修!斗私批修!斗私批修!斗私!批修!”十秒不到就能结束的歌声。这说明,政治任务固然重要,但挡不住肚子的召唤。

        来三线后,大家可能最盼望的是收到来自西安的家书了,知道父母兄弟姊妹的近况,报报自己的平安。从大家吃不饱开始,大量的包裹跋山涉水来到芭蕉沟,身材瘦小的卢小南根本扛不上来沉重的邮包,几天一次去芭蕉镇取邮件,勤杂班得去好几个人帮忙。寄的包裹里最多的是炒面和糖果。父母都是担心我们的健康,也希望我们自己能好好利用这点物资。收到包裹的当天,炒面、糖果常常会迅速被同班的战友们分享。偶尔谁能收到“白皮点心”,无疑是班里的“饕餮大餐”了,患难与共之情淋漓尽致。记忆中,大家还都会将不常见到的塑料袋再寄回家,盼望不久收到新的包裹。

        说的都是50年前的生活琐事了,但写到这里仍然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如果不是有字数限制,真想能再多记录点生活的回忆:紫阳县城时 “汉江探底”、芭蕉沟时“任河游泳”、扛柴的“生漆中毒”、领教陕南大巴山中的“小咬”“蚊子”、一年四季的露天“浴场”、使人难以下咽高粱米、蹲在旱厕里视而不见房东老王媳妇面前晃来晃去、连里同学们带着文革前初高中课本的自学……
 

芭蕉沟的芭蕉树,今天的思念。
 

 




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