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老土


 

  春之歌,在舒朗的天空上呼哨,在发酥的土地上奔跑,把人们的心里唱得痒痒的,叫人有一股想也想不清楚说也说不出来的味道。

  我喜欢春,也知道春虽好却不会久长,大概是一晃儿的工夫,树上好绿旺的叶子却是黄了,却是落了,黄落得人们心里好一阵凄惨。春天哪里去了呢?她在宇宙空间中风姿款款地溜到哪里去了呢?

  我知道春其实并没走远,她是被秋埋在土里了。

  我的父亲其实也是被秋埋掉的,被埋掉的还有他并不算太老的年纪和被岁月折磨得过于苍老的心……哦,多么活脱脱的一个人啊,多么和善乐天的一个人啊,就那样被秋埋掉了。






 

  父亲走的时候,我们做儿女的都没有什么心理准备,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走得那样匆忙。二十多天前我打北京回来,他还在懒懒的秋阳下,用细毛刷刷着我家的那头肥猪,夸说这猪膘情如何如何的好,夸说这猪如何如何的通人气,说春节前后你这当兵的再回来吧,那时杀这个年猪给你吃,可杀猪时我可是要躲到一旁去的,他说他不忍看那猪就这么被杀,像其它的猪一样鲜血如注,这实在是一头有灵气通人味的猪啊。我说既然你喜欢这牲灵,那就不必杀了,让它老死算了。父亲笑了,笑骂我傻气,起身赶起猪,哼几句很是自得的京戏,也难听得清那词儿,只听得什么哩格隆咚咿呀呀……径自向那片刚飘下落叶的小树林里走去了。父亲并不是闲人,他还在一个工厂当副厂长。他说当副职好,可以少管闲事儿少得罪人多干点儿实际事儿省着再有运动又挨人家整。趁午休光景放放自家的猪也是极悠闲的事儿。在父亲的言词话语里,我感觉那片小树林好像是他的一块世外桃源,一块自得其妙的心地。

 

  父亲确是被人家整怕了。他曾在一个小工厂有过一点儿小权,可那场运动来的时候,却被人家当成了打倒的对象。造反派曾把他的手涂上墨汁,妄说那两只对我们儿女来说是一双很温厚的手是“一只黑手”。造反派曾把他双腿的皮肤打成黑紫色,以至于我用鸡蛋清儿去涂擦并听说这样可以防止肉组织坏死,那鸡蛋清儿竟像摊起的一张张煎饼,腾腾地散发着热气。在我家到底是贫农还是地主成分问题被弄清后,我父亲被平反了。公安部门找他来了解当年打过他的人,他说算了,打也是挨过了,那滋味不好受,我不想让别人再去受罪。父亲的手老是不好使,老是发颤,吃饭也拿不住筷子,是造反派曾把他的手用绳子拴起来,吊在房梁上悠大挂悠的。父亲走了以后,又有人问妈说是不是要把打过你男人的人抓起来,妈摇摇头说算咧算咧,他们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 我男人已经没了,再 抓他们有什么用?我 男人生前说过不与他 们计较这些事的。我 记得那些打过我父亲 的人目光里的惊骇渐 渐转化为感激,并私下里发誓:下辈子也不会再去做那种缺八辈儿德的事。

  父亲走的很悲壮,父亲的土坟埋在那里,就是赶猪唱京戏的那片小树林里。工厂的工人们自发的来送花圈,那花圈堆得山样高,以至于号号秋风把那纸花吹得满地滚跑,就像秋野上的滚车草。我细看那纸花瑟瑟地抖,我便知道那是儿女们和工友们的心……父亲生前很有人缘,走的那天也很有天缘,天都悲了,阴云低垂,风呜呜咽咽的在那小树林子里来回奔跑,哦,它在寻找一个人啊!

  我知道父亲那伟岸的身躯从此再不会在人间行走了,秋土埋掉了一片过早凋零的叶子,那是一片很宽宏的叶子,那上面微微泛紫泛红的是什么?哦,是一片血渍么?我记得他是59岁就走了的,没有什么疾病突然体内大出血就走了。医生说他原来体内就有伤。


 

  我的女儿没有见过她的爷爷。有一天,她忽地向我要爷爷的照片,她说她听我讲过爷爷的故事,她想见见爷爷。女儿拿着爷爷的照片,看着看着眼里竟也有了泪。女儿说,你总是说宽容人,可是人家不宽容你怎么办?爷爷宽容可爷爷没了,那些对爷爷不宽容的人也许还活着,也许活得还挺称心,你说宽容有好处,这就是宽容的好处,这种好处我是无论如何不信的。我说孩子你不懂,历史是历史,你不能就事论事评说历史,历史就是教会人们无论如何要宽容,你懂么?女儿于是默不作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父亲走了以后,我又见过父亲两次。一次是我结婚后的第一个早上,他站在我的窗前,笑嗬嗬地向屋里望,他笑得很自然,脸上的纹理都很清晰。我急急地醒了,父亲却忽地一下走了,只在阳光下的土地上留了很短的一会儿影子,在他消失的地方,有几只小鸟 在蹦跳并很好听地叫着。还有一次, 是我回老家去拍电 视剧,那天夜里他 悄手悄脚地来了, 给我掖了掖被子,用 冰冷的手摸摸我的脸,把我摸醒了。我去抓他,只抓到了土墙上的一块泥土 ,父亲走了有十几年了。他和泥土为伴以后也将作为泥土了。 我知道他是一块老土,因为他的血肉之躯是祖辈给他的,他的活脱灵性是天地给他的,还有他带走的那颗心,上面充满了风风雨雨,沟沟壑壑,那是一颗多么苍老的心啊……

  我希望我们和我们的子孙们,心里永远有这块老土……那哼唱过哩格隆咚咿呀呀的老土啊!

 

  (本文作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韩志晨简介

  韩志晨,笔名阿尘、阿晨,1993年10月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1997年晋升正高职称,2000年的省管优秀专家,2010年晋升国家二级教授。吉林省高级专家协会首批会员,中国世界民族文化交流促进会常务理事、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纪录片首届界定会七位编导之一、中国传媒大学兼职教授、吉林省新媒体学院研究生导师、吉林省书法家协会艺术顾问、吉林省文化发展研究会副会长兼影视编剧专业委员会主任、长春市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席、山东龙口市音乐家协会荣誉主席。历任吉林电视台电视剧创作部主任、省影视集团副总、艺术总监。

  1970年底入伍,先后在铁道兵第十四团、三师担任创作组长,从1975年起,先后在《吉林文艺》《黑龙江文艺》《吉林日报》《湖南日报》《铁道兵报》《志在四方》《青年诗人》《作家》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作品百余篇。

  主要作品有与其兄韩志君联合编剧的长篇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辘轳、女人和井》《古船、女人和网》《雾海帆》《烽烟飘过的村落》和电影《大唐女巡按》《大脚皇后》《金秋喜临门》《婆婆妈妈》《乌蒙山恋歌》等。自己独立编剧的作品有:30集电视剧《太阳月亮一条河》、24集电视剧《八月高粱红》、14集电视剧《海瓮》、14集电视剧《大山嫂》、10集电视剧《彩练当空》、中篇电视剧《山野的桥》、中篇戏曲电视剧《三请樊梨花》。短篇电视剧《山爷》《潮起潮落》《小镇女部长》《风雪桅杆山》,电影剧本《大地就是海》《头上就是天》《界河就是桥》《庄稼汉》《胶东铁汉》《两个裹红头巾的女人》《酒鬼和他的犟媳妇》《双向车道》《一座城市两个女孩》(与黄世英联合编剧)、《傻爹和他的俊闺女》、《耿二驴那些事儿》(与杨志刚联合编剧)、《爱在槟榔花开时》、《拉林河兄弟》以及舞台现代评剧《春回桃湾》等等。纪录片《巾帼风流》、《生命的秋天》、《生命树》、《大路魂》、《足迹》等先后获得全国邮电题材纪录片一等奖、全国妇女题材纪录片一等奖、中国广播电视学会纪录片一等奖、全国电视文艺“星光”二等奖、中华全国总工会、全国铁路总工会、石油部等单位颁发的相关奖项。曾先后获得五项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两项“中国电影金鸡奖”、八项全国“飞天奖”、五项中国电视“金鹰奖”、一项电视文艺“星光奖”、多次获得全国电视纪录片一等奖、三项东北“金虎奖”,还曾获第七届欧洲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情设计奖,是“飞天奖”首届编剧单项奖与东北三省“金虎奖”连续三届优秀最佳编剧奖获得者。新中国建国六十周年时,被中国电视艺术委员会和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评为“对中国电视剧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60位艺术家”(12位编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