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我 的 大 脚 奶 奶  

     
        我奶奶有一双远近闻名的大脚。
        在那个满眼都是粽子般小脚的女人堆里,太碍眼了。当时我爷爷的大哥,一个不戴瓜皮帽不出门的老古董,曾经拉下脸对我爷爷说:老五啊,这女人不裹脚成何体统?但我爷爷却有另一番解释:脚大好种田,会持家。     
        爷爷在兄弟中排行老五,迎亲的时候,我们家茅草屋挤满了四邻八方的大姑娘小媳妇来看五嫂子,不看脸,专看那双大脚。比比那些裹得粽子一般的三寸金莲,说她是男人脚一点不为过。有小媳妇朝着我奶奶的大脚指指点点的时候,我爷爷却正色道:脚大好,走路稳实,你们能踩沤田吗?     
        真正验证我爷爷的话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奶奶在众人异样的目光注视下,光着大脚,肩荷犁辫,高挽裤腿,大步流星地走向沤田一角,熟练地套犁搭绳,然后踩着嚓嚓作响的薄冰,躬身前倾,右手扶绳,一步一步朝前迈去。身后一瓣瓣黑色的犁花规则地盛开着。倒是我爷爷有些不忍心地把犁柄不时地下压着,以免犁到僵土而拉不动。田埂上袖着手的男人和纳着鞋底的女人们一片啧啧声,这个新娘子能干!而我爷爷此刻的胸脯挺得比谁都高。     
        我奶奶能干,做事利落干脆,上得厅堂,下得灶房。反正从我记事时起我就没有挨过饿,每次到吃饭的桌前,都能看到有我喜欢吃的菜。在外面,男人干的活她都能干,挑担、挖沟、薅草、打耙,六捆麦把从三节田头挑到场头,连肩都不换,这也归功于她有一双坚实的大脚。但伴随着脾气暴躁,性格刚烈也成了人们谈笑的话题,有例为证。同样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她穿着兜腰子夹裤在田里和墒,但卷着的裤腿怎么也不听话,随着大幅度动作不住地滑下来掉到水里,在反复地卷,不停地掉了几次后,我奶奶忍不住了,她一把抓起裤腿沿着下口狠劲一撕,嚓嚓,顿时成了几块布条。然后,她抓起布条,在大腿上打了个结,嘴里还咬着牙,反复地说:我让你掉,我让你掉!引得一起劳作的人们哈哈大笑。     
         等到我对这双大脚有了更深的理解的时候,奶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听她讲,我刚会走路的时候,总喜欢踩在奶奶的大脚上要她抱。奶奶洗脚时,不管我洗没洗过脚,总是跳到脚桶里,溅起一地的水,再踩在奶奶的大脚背上,屁股坐到她膝盖上,让她再给我洗一次,边洗边得她的脚,嘴里一遍遍地喊着:大脚奶奶,奶奶脚大。     
         真正领略奶奶脚大的威力,是我五岁的那年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下到河里洗澡玩疯了,以至于暴风雨来了,仍然不肯回家,还是奶奶拿着树枝赶我才不情愿地爬上岸。刚进家门就打了个喷嚏,被奶奶呵斥着上了床,到夜里发起了高烧。当时我父亲在外地工作,爷爷是队里值夜的场头保管员。我母亲急得团团转,用毛巾敷我脑门,喝红姜汤都不顶事。还是我奶奶镇静,上医院吧。母亲要背我,被奶奶拦住了。她让我母亲把我抱起放在她背上。屋外电闪雷鸣,风大雨狂,我奶奶甩开大脚,一步冲进风雨中。乡间小路泥泞不堪,又烂又滑,空着手走尚不平稳,更何况还驮着人。奇怪的是,十几里路外的医院,奶奶没摔过一跤,只不过走到半路,她嫌湿鞋碍事,索性扔掉布鞋,光着脚跑。倒是我母亲,跟在我奶奶后面跌得满身是泥。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有了这样一个切身体会:脚大真好,不跌跟头。
         长这么大,只记得挨过奶奶一顿打。有人说小孩子记吃不记打,我就不信 。有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边上捡到一把铁锹,看看周围没人,就把它扛到家里不管了.后来失主找到我奶奶,奶奶看到家里多了个物件,跟人家好一顿解释,又赔礼又打招呼。等我回家奶奶问清楚是我干的,气得把我摁在板凳上,大巴掌煽得我没命的叫!随着大巴掌一上一下,奶奶还说:你把人家吃饭的家伙拿来,人家不过日子啦!那顿打呀真是刻骨铭心:奶奶脚大巴掌也大!   
        奶奶脚大,鞋要定做。她有固定的鞋匠,那就是她的女儿,我的两个姑姑,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雷打不动,一单一棉,每年两双。她常说:女儿做的鞋合脚、暖心。老人七十二岁生日那年,我的两个姑姑专门花了半个月时间,为老人订做了一双用芦花和布条缠起来的“毛鞋窝子”作为生日礼物,老人穿在脚上高兴得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嘴里还不停地说:养脚、暖和。可惜的是,这双新鞋穿了没几天,她的头疼病犯了,而且就是在去她二女儿家的时侯,突然瘫在路上,没说一句话,脚上穿着那双养脚的毛鞋窝子。这一去,也成了我做医生的父亲永远的痛:顾了脚,咋就忘了头呢?那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溢血啊!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