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自强战友因病于去年8月1日不幸去世。他多才多艺,当过工人,参军营职转业,做过杂志编辑,在音乐器乐方面颇有造诣,是陕西省音协乐器考级评委、专家。他在病榻上完成了《学生八连的故事》中的这篇长文。
作品感情充沛,细节逼真,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故事富有感染力,删得少,近5000字。晚上雨打帐篷如诗如画,突然地基塌陷,坐等天明;暴雨倾盆,学兵奋不顾身跳入汉江打捞竹材,幸遇领导及时制止免遭不测;风雪之夜,青光眼发作,被张顺牵引着回营房;补雨靴、大铁钉穿透脚背、两次掉进漏斗幸免于难……无一字夸“思想”,字里行间见精神。
可爱的人,可敬的人!
往事拾絮
潘自强
初到紫阳的日子
记得刚到紫阳之时,我们班被分了顶军绿色的军用单帐篷,天一黑,到处可见绿色的磷光闪烁,起初总有些毛骨悚然之感。晚上起来方便总免不了拿手电四下扫射一番,生怕哪个鬼魂突然间飘忽而至。几天后却并未与任何一个鬼魂相遇,胆子不由变的越来越大且满不在乎了。
一日晚收工吃完晚饭,天上即开始落雨,躺在帐篷里听着雨声敲打着帐篷,感觉非常美好。白天从江边码头往师医院背圆木的劳累顿觉一扫而空,晚天天读后发现雨声敲打帐篷的节奏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而此时拥挤在帐篷内地铺上的全班鸦雀无声。大概是白天的劳累与此时那催眠的雨声所致,大家似乎都躺在那里毫无声响,我也伴随着哗哗的雨声迷糊过去了。睡梦中忽然感觉到轰隆一声,紧接着即感到身下的地铺脑袋那一面猛然向下陷了下去,脸上随即便被什么给蒙上了。一个声音似乎应该是张顺大喊一声:“快起来,帐篷塌了!”于是我才发现蒙在脸上的是垮下来的帐篷顶部,而身下枕头边上的帆布旅行包也不见了。大家匆忙爬起都聚集在没垮掉的半边帐篷,这才看清楚原来是靠江那边的地面陷下去了。尽管外面的大雨依然还在倾盆如注,我和几个同学战友已完全顾不得了,迅速拿着手电筒冲出帐篷,在垮掉的那面一件件拣回帐篷塌陷时滚落在坡上的物品。回到半边帐篷时全身已经淋的透湿。后半夜全班战友都缩在未垮掉的半拉帐篷里,个个惊魂未定,不声不响地艰难而又狼狈地挨到天亮。吃完早饭,全班开始重新垒砌垮掉的地基,再将帐篷重新支好。自从那晚直到今日,每逢碰到大雨倾盆的黑夜,几乎不由地便会想起1970年9月那个浑身透湿战战兢兢的晚上……
然而汉江不总是那个傍晚那般碧波荡漾温馨美丽,一旦上游暴雨倾盆或阴雨连绵,发起脾气来的确似野马奔腾惊天动地。此生对山洪与洪峰的首次领教,正是始于紫阳县城。记得一个傍晚,下工后的我与几个战友又到江边转悠,眼睁睁地看着碧绿的江水渐渐的就变成了浑浊的黄褐色。到天色黑下来时,眼见得江边码头附近堆集的一堆粗大的楠竹就被上涨的江水泡了起来。有人嚷:“呀!这水再涨点,竹子不都得被江水冲走啊?”几乎就在那话音将落的同时,我们连在附近转悠的战友,一个个儿争先恐后地跳入江中去抢救漂浮在江面上的竹子。来三线前每逢夏季我也常常去体院、公路学院、706部队的泳池游泳,一般的蛙泳、自由泳、狗刨甚至仰泳就都能熟练运用。所以跳进洪水时并未感觉畏惧和害怕,等到站在江边水中时,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刚打捞起两根竹子,就感觉水流越来越急,已经站立不住了。于是便伏在水面上抓住竹子再往岸边游。天已经完全黑了,只听江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正在此时,黑暗中有个声音大声地急切地喊着:“水里的同学都听好了,马上停止打捞,全部都给我上来!”另一个夹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也在喊:“水里面的同学们听到了莫得?我是师部宣传科长XXX,我命令你们马上停止打捞,立刻上岸集合!”这声音重复地高声喊了好几遍。听着这严厉且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和江里边捞竹子的同学纷纷爬上岸,在江滩上站好。此时才模模糊糊看出喊我们立即上岸的是连长和一个军人。当时还觉得他们俩有点小题大做,虽然江水不停的在缓缓上涨,但还并非波涛汹涌,再多捞些竹子上来不是更好么?日后到了芭蕉沟见识了洪水的庐山真面目,洪峰瞬间以摧枯拉朽之势漫卷而来,那载重几吨的翻斗汽车与山间巨石在洪水中都显得是那么不堪一击,粗大的木料、树干似落叶般在水中翻滚着飞速流过……方知连长与那位科长为什么那么严厉地喝令我们中止打捞立即上岸。此后每想起那晚,心中不禁暗暗感激老连长与那位科长。
生活班二三事
生活班的时光虽然十分短暂且苦累,但留给我的回忆却有着不少的开心与欣慰。有一天风雪交加,我与张顺等几位同学战友上山伐木(供炊事班做柴禾),以备第二日再带两个排来扛回连里。从一大早干到下午约莫四点多才伐完圈好的树。回连的路上我的青光眼突然发作,眼前所有的一切全是重叠的双影。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大雪非但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由于伐木的地点距我连驻地甚远,我这个样子可怎么走回连里?我正在犯愁时,张顺忽然在我面前一蹲:“来,老四,趴我背上,手搂住我的肩。”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双臂往起一站,便把我背在了他的背上,沿着山顶的羊肠小道往芭蕉沟走。我不停地挣扎着喊着要他把我放下。我知道从伐木地到连队还有二十多里山道,而且当时我们身上穿的那套铁二师当工作服配发的五五式棉军装,早已经被风雪汗水浸的里外透湿,这样走下去会把他累垮的。在我执着的折腾下,张顺只好停了下来。我说:“顺儿,干脆你拿个啥牵着我,我跟上你不就回去咧。”他说:“天快黑咧,你又看不见,万一掉崖底下可咋办?”我说:“应该不会,我还没瞎!只是看东西模糊,重影儿,你放心,你牵上我没问题的。”于是张顺就从路边折了根树枝,牵引着我走,边走边提醒我尽量往左或往右靠,如果感觉到脚底下踩空,务必双手抓紧树枝,有他就不会有事。就这样儿,张顺牵引着我,迎着大巴山的夜色和漫天大雪,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安全回到了连队驻地。此事不仅令我终生难忘,更奠定了我们此生真挚无瑕的深厚战友之情!
在勤杂班任材料员三两事
我就接了姚强的班,从1971 年春节后开始干起了材料员的差事,直到全连退场。在此期间,有几件事终生难忘。
一是刚接任材料员时,发现营里对施工水靴卡的特别紧,紧到什么程度?必须拿损坏达标(靴底完全断裂,靴面破口超过十公分以上),才可以旧换新。但是施工中战友们的水靴损坏却非常普遍,为了解决水靴供不应求的问题,营里对各连材料员进行了一次培训,由一位湖北老兵教大家修补破旧及损坏的水靴。虽然以前从没干过这营生,但在那位老兵的示范教授下,我是五个连(四个军工连一个学生连)中第一个被老兵批准优秀合格,然后从营库领了两把挫刀几瓶橡胶水,又在营部混了顿饱饭后顺利结业回连的。从第二天开始直到退场,我便开始兼任起八连补鞋匠,利用领料配料送料的间隙为全连战友修补施工中损坏的水靴。有的班战友想跟我领把木挫刀橡胶水自己在班里修补水靴,但跟营库一申领,便往往碰钉子。管库的湖北兵张助理那个啬劲啊,就像是从他家粮缸里往出盛米似的那么抠门,乃至好些回我的工作搭档十四连材料员、四川兵小田为此急的直掉眼泪,有两次甚至气的哇哇大哭……想想当年公路上有出尽风头的进口泰托拉、五十铃载重大卡的铁道兵,居然连补水靴的挫刀橡胶水都不能多给一些,可见物资供应多么紧张与不足。即使是在这么艰难困苦的状况下,我们与部队依然克服了不知多少意想不到的困难,硬是在当年那看似穷山恶水,今天看却是青山绿水之间,筑就起了一条钢铁大动脉战略大通道,便由不得感慨万千!令我难忘的是,那段日子尤其是隧道贯通之前,我补水靴的最高纪录是一天37只,右手虎口间都被挫刀磨掉了皮。
二是往洞里送料的三次经历,此生总是难以忘却。记得是1971 年八月大战时,为了保证施工的需要,我和咱连的“2号材料员”黄畴(连长让黄畴除理发外主要协助我做材料的领取发放及保障工作),24小时确保施工点随叫随到,还要抽点空协助战斗班干些装碴推斗车之类的事。常常有我们俩从工地刚回来,饭还没来得及吃,就又得啃几口馒头便马上背上料往工地走的情况。那些日子工地上四个班轮班,我们就俩人要应付四个工班的需要,经常累的筋疲力尽,双腿发软。说起来还是个穷!当年曾经想过,许多材料如果是营库保底直供施工现场,既方便又快捷。比如风枪钻杆、扒钉、八号线等等,但因为穷,都是各连定额配给,特别是进口风枪钻头与日本风钻,都是严格限制配件或件数的。你超标了可就没有了,目的就是让你务必节省还得爱惜。有一天早晨九点多,我才从工地送车好的风枪杆后回连喘口气,吃了口饭,刚刚躺下想迷糊一会儿,叮铃铃一个电话上来,必须又得下去,说是两台风镐都不行了,必须申领新的零件。当时连长一再叮嘱我,工地的需要就是命令,咬牙也要挺住尽量保证施工的正常运转。没得说,只有忍着阵阵袭来的睡意,强撑着往工地走,拿到了报废的零件再去营库兑换新的。看着两台风镐重新突突突地吼叫起来,这才转身往洞外边走,离洞口约几百米处地面上全是掌子面涌出又流向这里的地下水,有那么近百米积水几乎快淹没到了高腰水靴的高度。忽然感觉踩着了什么,左脚底一阵发麻,连忙抬起脚却连带起一截一尺多长的木板,打开手电一照才看清楚,原来我踩到了一块带着一个特长大铁钉的木板,那铁钉直直地刺穿了我的左脚板儿,从脚面上露出来的部分就有两寸多长。这一看反倒感觉到疼了,感觉必须得想办法先把这块板子弄下来,否则根本没法儿行走。
左右看了看不远处有个避车洞,便一跳一跳走了过去爬进避车洞里坐下,然后用双手捏住板子猛地一用力,板子和钉子就一起被拔掉了。脱下水靴一瞧伤口正泊泊地往外直冒血,而且脚面已经肿起很高。我连忙扯下衬衣的一只袖子把脚跟腿部紧紧地勒住,然后便等待着看有没路过的战友或熟人?很快便发现了十四连的两个战士,其中有一个安徽兵小刘,我平时称他做小胖子的,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儿且关系很好,虽然他个儿不高却长得非常壮实,一双滚圆的胳膊粗壮有力。大概因为如此,他分得的是一支五六式轻机枪,常常拉我跟他一起边保养枪械边聊天儿。于是我急忙喊住了他。“哎哟喂,你这是咋滴了,材料员?”小胖子看了看便说:“别紧张,我这就背你上卫生所”!说着他便背起我飞快地爬到了营部卫生所。陈军医见状当即给我伤口做了处理并打了一针破伤风针,然后建议我立即去卫生队住院养伤,以免发生感染。我说大战这么紧张,我又是材料员,暂时不去住院行不行。陈军医眉头皱了下回复:“好小伙子,要不这样,你每天必须上我这来换一次药,如果不发生感染就不去了,但如果发生感染的迹象你就必须得去那里了。”离开卫生所,小胖子和另一个兵轮换着把我背回了连里。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自己拄了根竹棍换完药就去了工地。还好,陈军医担心的感染始终没有发生,而我一直坚持到伤口痊愈,一天也没有停止工作。连里为此本准备给我申报个营嘉奖,但也许因为我们毕竟是服务性质的勤杂班,不便与战斗班争营奖的名额,最后大战结束我获得了进芭蕉沟后的第六个连嘉奖。为此我从未感到过一点委屈。毕竟与战斗班的战友们相比,他们不但比我们付出的体力更大,而且危险系数更大更多。
三是两次掉入上下导坑漏斗。第一次是往上导坑掘进的我连工作面送风枪钎。洞里有些地方光线昏暗,放炮后的烟雾也没有散尽,而我本身又近视,左眼0.1,右眼0.3,如此一来,我行走在上道坑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便显得很是吃力,何况肩上还扛了八九根风枪钎,压得气喘吁吁。走着走着忽然感觉一脚踏了个空,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整个儿人已经掉入了漏斗,刷一下子就落到了下导坑一辆空斗车里,还好肩上的风枪钎都卡在了漏斗上方,否则摔不死恐怕也得砸个半死。躺在斗车里蒙了有那么几秒,很快就听一个紫阳口音喊:“日妈滴哈了喂!好墙(象)有过(个)人从上导坑掉哈(下)来鸟?”这时候我已经清醒过来,自己从斗车里爬了出来。四五米开外有两个民工呆呆看着我一声不吭,地下一把风镐的排气声嗞嗞作响。我看到自己的裤子衣服都被划开了几个大口子,胳膊肘隐隐作痛。赶紧跳了几下又动了动两条胳膊,发现都还正常,于是便朝洞外走去,重新回到上导坑,捞出了卡在漏斗上的几根风枪钎,重新扛上送到了一排战友们的手上。回到连里也没吭气,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次掉进漏斗是太困了,当时是向掌子面送钻头,边走边打瞌睡,稀里糊涂又掉了进去。这次是结结实实摔在了下导坑中央的出渣铁轨中间,幸好穿的是棉衣棉裤,并无摔出什么大碍,只是屁股疼了好几天。到卫生所看了陈军医,他介绍我去卫生队排了张X光片,发现并无异常。后来我再进上导坑送料时,就始终尽量贴着边走,再不敢走中间了……
勤杂班合影,潘自强后排左一。
2021年5月17日,《学生八连的故事》新书见面会上,潘自强即兴弹奏,原铁道兵七团卫生队战友王抗林(右一)、闫淑琴即兴表演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