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诗社

军营生活散记之五· 翻越秦岭奔襄渝

 

  成昆铁路工程一九七○年“七·一”通车之后,收尾配套工程施工快速推进。与此同时,襄渝铁路工程建设也如火如荼全线展开。铁道兵第四十七团遵照铁十师移防命令,决定将团部迅速移驻陕西省旬阳县蜀河镇沙沟公社,靠前指挥襄渝铁路本团管段工程施工。遂行移防采用军列开进与徒步行军相结合的方式。自一九六九年十月总参谋部发布“一号战斗令”之后,野营拉练就成了七十年代初全军常态化的军事训练内容,加之位于秦巴大山腹地的陕西旬阳不通公路,团部转移更加不得不选择徒步行军。

  一九七○年十月八日,四十七团团部和部分部队官兵在四川德昌县小高车站登车,等候出发,军列梯队长是副团长国波。山谷里再次回响起《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雄壮激昂的旋律:“背上(哪个)行装扛起(哪个)枪,雄壮的(哪个)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离别了天山千里雪,但见那东海呀万顷浪,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哪个)江南稻花香。同志们啦!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呀,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因前方发生架桥机翻倒在铁轨上的事故,一直等到十月十一日凌晨两点,军列才驶出小高车站。我探望窗外,最后向小高的峰峦、宝塔、还有安宁河告别。军列驶经轸溪车站,车站旁徐文科烈士纪念塔高高矗立,上面的字迹出自四十七团后勤处军需股助理员王锦纲之手。一路上每当看到苍松翠柏中露出塔顶红星,就知道那里有座烈士陵园,埋葬着为修建成昆铁路献身的烈士,心情甚为沉重。

  军列驶过成都平原,穿越川北大山,经过宝鸡开进“八百里秦川”,十月十六日到达古城西安,住进西安秦川机械厂。我们在这里休整一天,队伍由军列机动改为携带单兵装备徒步行军。梯队制定了详细的行军方案,穿插了军事演习内容,要求晓行夜宿不干扰地方。一营营长李长禄(原军务股股长)带先头部队开路,负责标识前进路标、联系安排宿营事宜。

  十八日清晨,队伍列队出西安南门登程,大雁塔渐行渐远直到从视野中消失,下午到达秦岭终南山脚下的太乙宫。队伍在太乙宫西安孤儿院休整一天,做翻越秦岭的准备。梯队指挥部要求全体官兵在思想上行动上进入野营拉练状态,一切行动听指挥,令行禁止。

  二十日凌晨三点,军号声声,队伍按拉练要求迅速整装。我们饱餐之后,在接待站同志欢送下依次开拔。今天必须走完上山下山共计一百零五华里的翻越秦岭山路。不少在平原长大的战友没有爬过大山,兴致勃勃地你追我赶,像爬梯子一样,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地往上攀爬。在山下看到的高山渐渐地和我们比肩,继之慢慢变矮,最后踩到脚底下去了。登过山才能真切体会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境。太阳慢慢升高,阳光越来越强,体内热量和阳光热能叠加,身上开始流汗,可眼前有山峰挡着,一丝风儿也吹不到,令人燥热不安。眼看要登上一座山头,大家都很高兴,以为要登上顶峰了。那知上去一看,前面还有更高更大的山。登山路上连个老乡也没遇到,地图上标有一个地名——甘秋池,我们都寄希望在那里喝口水喘口气。


  甘秋池坐落秦岭半山腰,只有几户人家,旁边是个大水塘,全被山雾笼罩,丢一块石头下去,听声音很深。太阳渐渐隐入云中,我们在云雾中穿行,衣服上、背包上布满一层细细的水珠。终南山林木稠密,生长一种漆树,皮肤过敏的人碰上会起过敏反应。大家十分小心,尽量躲开漆树。山梁子上风大,虽然流汗夹背,胸腹部却被山风吹得冰凉冰凉的。雾海中隐现着大大小小的山头,像漂浮在大海里的航船。漫天大雾随风迎面扑来,我们像鱼一样在雾海游动,身后留下长长的雾气空隙带。此情此景,恰如唐朝诗人王维《终南山》诗中所言:“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羊肠似的山路湿漉漉滑腻腻,每挪一步都得异常小心,生怕一脚踩滑掉进山涧,那可就“只有进没有出”啦。我们张大嘴巴,想尽可能多地吸进点空气,尽管如此还是感到胸口闷得慌。沸腾的队伍变得寂静,大家涨红了脸,一步挪半尺地向看得见的顶峰攀爬。中午十一点三十分,队伍终于登上顶峰。先前还有些许温柔的西北风刹那间变成了狂风,冰凉透脊,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们蹲在一块巨大岩石的背风处吃干粮,稍作休整继续前进。在一处石壁上,留有五七六一部队写的“太峪岭高二六○四米”的字样。山梁上风虽然大,但是路较平坦,加之午餐吃了干粮,特别是心怀登上顶峰的喜悦,感到浑身轻松许多,大家很有兴致地欣赏了云雾笼罩下四周山峰的千姿百态。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坡比上山的坡还陡,我们不得不绷紧双腿,一步步地挪动,时间一长,腿肚子发胀,双腿发抖,有时还要蹲下来往山坡下出溜。先头部队带队的一营长李长禄身板虽瘦倒是精神抖擞,呲溜呲溜往下跑得很快。站在顶峰俯瞰原本很小的山包,很快又变成大山压在我们的头顶上。队伍下到半山,正是夕阳西斜的时候,晒到身上热烘烘的,又开始汗流浃背。不一会儿,柞水县乾佑河的发源地出现在我们脚下。柞水多山多水,山上柞树密布,乾佑河绕城而过,这便是柞水县名的来历。柞水古为京畿长安的重要门户,曾是西安通往安康的交通要道和枢纽,素有“秦楚咽喉”、“终南首邑”之称。这条古道,五十年代初曾经复修过,定名为“西康驮运路”。我们上山三十里、下山四十里翻越终南山,踏上西安到安康的公路,直到下午六时才走完今天一百零五华里的路程,到达目的地——柞水营盘。这个地名就告诉人们这里驻扎过军队,曾经是兵家必争之地。

  现在,网络上不时流传有年轻后生到终南山隐居的故事,当地政府从保护生态环境出发,进行过清理整顿。我是曾经将秦岭踩在脚下的人,至今弄不明白,他们放着正常的日子不过,跑到深山老林里去隐哪门子居啊!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们沿细石子铺就的大路向今晚宿营地——柞水县下梁公社进发。离开四川德昌小高时,山上还满目春色,来到西北,特别是翻越秦岭之后,四周山上红的、黄的、绿的、白的……,色彩斑斓,层林尽染,呈现一派深秋景色,山风吹来,涌起阵阵哗啦啦、沙啦啦的声浪。今天走康庄大道,大家心情舒畅,到下午五点走完五十五华里路,宿营下梁公社。下梁小学屋檐下,挂着一幅用毛笔书写的标语“向翻越秦岭的英雄学习致敬!” 笔迹苍劲生风,想必是某位老师的杰作。尖兵班已经安排好一切,我们很快打开背包整理地铺、吃饭休息。

  第三天凌晨四点起床,打好背包整队开拔。大路两旁有菜地,老乡们正在刨花生、挖红苕,柿子红了挂在树上像盛开的花。走完约二十公里大路再攀山路,山路崎岖,全是羊肠小道,时而在山坳,时而又盘上山顶。这里水源丰富,水流清澈透底,能看见鱼儿在河床石头间游来游去。河边怪石嶙峋,偶尔有清泉从山顶挂下,砸进山谷,白雾腾空而起,良多趣味。当晚,队伍驻扎镇安中学。

  我们在镇安休整一天,有机会游览这座坐落群山怀抱的山城。大街上柿子、毛皮之类的山货很多,也有不少天麻、杜仲等特产药物。晚上四十九团宣传队为我们举行慰问演出。副团长国波今天驱车从西安赶到镇安和我们会合,一同徒步行军。

  翌日凌晨四点三十分开饭,饭后队伍从熟睡的山城开拔。路是一条未竣工的公路,不巧的是,碰到下雨,细细的雨丝随风飘落,湿透了衣服。不久就开始走盘山绝壁小道。山坡上踩出来的小道,泥泞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滑落山谷。到下午两点钟,走完八十五里路程,到达镇安县青铜关。食宿站是四十七团自己开设的,搞了四个菜为我们洗尘。饭后观看青铜关小学学生为我们表演节目。

  行军第六天,早晨六时三十分,队伍冒雨出发,今天的路线是七十五里山路。山头白雪覆盖,到山下就变成了蒙蒙细雨,大一阵小一阵地下。没走多远,进入与镇安县交界的旬阳县小河区。沿途看到不少山洞,也有守险的碉堡,偶尔还要走一段残存的栈道。乾佑河从它的发源地秦岭,一路兼收并蓄流到这里和小河汇合成旬河,我们一直在沿着它走。小河区很大,街上的房子建得也漂亮,大家一路走一路兴致勃勃地观赏,当晚宿营在旬河畔的小河卫生院。

  第七天早晨七点,队伍冒着蒙蒙细雨登程。路,是山里人所称的大路,山很高,山上树林茂密。昨天看到的栈道没有再延续,队伍一直沿旬河前行,五十多里路就蹚了七次河,河水很冷。今天路近,加上是阴雨天,汗流得少,一路上大家情绪高涨。中午转钟一点多到达旬阳县的公馆,在小学生的欢迎下,我们住进已改为小学的张良庙。这座古庙经历三百多年历史风云,传说是张良当年隐居的地方。晚风吹得庙里两棵与庙同龄的古松沙沙发响,战友们已经熟睡,我和团宣传股曹鑫泉(又名扈凡)及另外一位战友围坐在大殿耳房墙角,听学校一位老师讲述张良庙的来历。我一边听老师娓娓讲述,一边拨弄火盆里的炭火。

  据传,张良辞别汉王刘邦,带了手下一批人到此地隐居,住在庙后半山腰的山洞里。在山顶,还有一座能容纳三间房子的大山洞,里面有很多药草,每年要产上千种药,据说都是张良种的。后来,萧何也弃汉王隐居到张良庙对面山上的山洞里。汉王落难后访贤至此,访到了萧何,但就是未访到张良。最后找到张良隐居的山洞时,张良已经与世长辞。汉王悲痛之余,就在半山腰的山洞旁建了座张良庙。因山高险峻,无法修整,年久倒塌。解放初期,人们还能见到遗痕,后来完全被野草掩埋。山下这座张良庙是后人仿造的,远不及山上的大。此地之所以称为“公馆”,皆因汉王在此住过。

  行军第八天,我早起抓紧时间再次游览张良庙,庙宇全用整根的松柏做屋架,雕梁画栋,吕洞宾醉酒的壁画历久如新,一派古风。庙宇靠山临河,山头积雪,一片白色之中有一个大黑点,也许就是张良隐居过的山洞。我遥望对面高山,力图看到萧何住的山洞和刘邦住的公馆,可惜都掩盖在历史烟云之中。吃过木耳烧肉和红色大米饭,我们告别公馆披着晨雾出发。很快登上一道山梁,山梁上有座改成供销社的古香古色的亭子。竹筒河从山梁下发源,河谷较深,水源丰富。竹筒河两岸是稻田,这里老乡的生活比我们翻越秦岭之后所走过的地方都好。沿途看到两座古庙,其中一座叫桂花庙,有石碑、小亭等,不知是不是汉王访贤时住过的地方……?中午,我们走完五十五里路程在旬阳县竹筒中学住下。

  第九天凌晨五点三十分离开竹筒中学,队伍沿竹筒河前进。河水很快变成激流,河面宽了,两岸有很多桐子树。脚下的路成了大路,道路两旁农田里种了不少白菜和大葱之类的蔬菜,是支援襄渝铁路建设的。队伍挺进四十五里到达旬阳县双河区。区机关、学校用锣鼓、鞭炮将我们迎进双河中学。下午部队和双河区机关举行篮球友谊赛。老乡热情好客,为满足南方官兵爱吃大米的习惯,翻山越岭从很远的地方揹来大米,还到深山揹来木炭为我们烤火,拿出最好的山区特产,将最肥的猪也宰了。老乡们的朴实和热情让我们十分感动。



 

  第十天凌晨三点,紧急集合号声回荡在双河区河谷上空,我们迅速整理行装,整队集合。点名后洗漱吃饭,沿着崎岖山路,向目的地——旬阳县蜀河镇出发。行军十天后,在双河区第一次见到汽车,而且是挂着铁道兵亥2字车牌的车。走到旬阳县三官,队伍沿蜀河行进,这里能眺望云雾蒸腾的汉江。九点半钟到达蜀河镇,四十七团司令部作训股股长熊力前来迎接。我们在江边登上四十七团航运队的机动水泥船,溯江而上,逆行大约六七里抵达四十七团团部驻地——位于汉江南岸的旬阳县蜀河镇沙沟公社。

  我们携带单兵野战装备,从西安出发,翻山越岭,徒步行军十二天,行程八百里,终于到达热火朝天的襄渝铁路建设工地。

  作者简介:刘时运,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应征入伍,在铁道兵第十师服役,先后参加成昆铁路、襄渝铁路、青藏铁路建设。一九八三年确定转业,一九八四年二月到铁道部第四勘测设计院工作。曾参加铁道部《中国铁路旅客车站设计指南》(二○○六年出版)和《中国铁路志·建设管理卷》的编纂工作。工作之余笔耕不辍,著有《厚德集》。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