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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好你的花木哦”,你谁啊,装什么大丫挺的,不打招呼上去就剪,这事我记着了,不信因果轮回永远排不到我。不过此刻顾不上这些,东四香椿到底是死是活,会不会就此枯萎,还有,要不要马上告诉老廖,毕竟是人家老宅物件?你说这个老廖,叫他偏不来,其实上次叫他过来是想把他大姐一块请来,大家吃个便饭,也算感谢人家“笤帚之恩”,可他就不接茬,怪怪的,是摊上事了还是上次说的“死磕”不顺利?不过告诉他又怎样,弄棵新的来?不可能,只会给他添堵,彼此更不愉快,想到这举起的电话又放下了。
毫无疑问,现在的关键是东四香椿的死活,只要能起死回生,老廖那边不是问题。看着她可怜的样子,一根光杆一点动静都没有,风来不吭声雨打不说话,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我想我能体会她被砍头一瞬的感觉,不是痛是无助。她肯定大喊大叫过,不要剪我,不要剪我,你让我走吧,我回东四九条还不行?她甚至希望向杀手倾诉,知道吗,每个出国奔命的人背后都有把枪,过海关时我在笤帚里非常纠结,恨不得被查出来,却稀里糊涂混进来。我不习惯这么多规矩,跑出来就为逃避规矩的,我喜欢串门,跟邻居大哥去隆福寺疯跑,偷人民商场的葡萄吃,广告说“宁远的石榴砀山的梨,萧县的葡萄不吐皮”,萧县的葡萄真不吐皮,甜得哟,睡着了都能甜醒。那个叫九兄的人,他的大光头好亮,非不让我串门,我就看着新鲜,想跟你打招呼,可你不理我,咱俩咋就热乎不起来呢?现在好了,你还要砍我头,原来九兄真是要保护我,好后悔没听他的话呀。
这两天夜里我不断做梦,急出毛病了,梦见我像东四香椿一样被齐腰埋进土里。我想挣扎出来却无能为力,四周的土一点点向我收紧,恍若无数活着的爬虫将我包裹起来。下雨时没有伞,雨水在我脸上恣意横流,那些爬虫却欢呼雀跃充满活力,有不知名的野草在我身边滋长。更可怕的是,苔丝,苔丝出现在我面前,她没有表情,那张脸像蜡像一样,走上来掰我的胳膊,掰掉一只,又掰点一只,我绝望地呼叫她并不在意,掰完还胡撸胡撸我光光的躯体,看是不是足够笔直。让我意外的是,苔丝离开后,我光秃秃的身体又长出一只胳膊,接着又长出另一只,先伸出一个尖,渐渐长大成型,最后成为跟以前差不多的样子,而且还活动自如,具有完整功能。第二天苔丝又出现了,她继续掰我的胳膊,她走之后两只失去的胳膊又重新长回来,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把我惊醒,一身冷汗。
我密切观察着东四香椿的状况,前两天还买来营养土培在它的根部,含氮肥那种,氮肥长身子钾肥接果子,下乡时跟支书学的,他说他是打鬼子出身,打鬼子不假,种地养牲口也是一把好手,什么东西到他手里,打蔫的都能活过来,可惜他死了指望不上了。眼下冷峻的事实是,无论做什么努力,浇水施肥,包括祈祷老天爷,都挡不住东四香椿正一天天死去的趋势,眼瞅着它的顶部逐渐干瘪枯萎,先是变黄变干,失去原有水汪汪的绿色,用指头弹击会发出噗噗的响声,说明里面都空了,并且一点点向下蔓延,把我急得上蹿下跳。
我突然想起“半尺剪”,当植物开始枯萎,在枯萎处下半尺用剪刀剪断,这样可以逼枝干长出新芽,起死回生。当年我们进口新西兰的猕猴桃种苗,因错过季节长到一半开始枯萎,什么招都不管用。村里非说新西兰骗我们,故意破坏我们社会主义建设,逼我去县里打电话,那时村里没电话,打电话只能去县城,向省上的土畜产进出口公司举报新西兰耍诈。电话讲到一半,看电话的大爷从老花镜上瞥着我说,小伙子,你先试试半尺剪吧,兴许能缓过来。“半尺剪”?你去隔壁五金店买把树剪子,照打蔫的地方下半尺剪断,备不住能生出新芽来。那要再打蔫呢?再剪啊,死马当活马医呗。
我半信半疑跑到五金店问有没有树剪子,记得汪曾祺的小说《羊舍的夜晚》中有个园丁小吕,他一直梦想能有把俄制树剪子,没想到现在轮到我了。人家问,要新的旧的?新的多少钱?三块。旧的呢?旧的都在地上堆着呢,自己捡。我兜里只有一块钱,挑来挑去挑了把“舒伯特”牌旧剪刀,两毛五,舒伯特这几个德文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学唱《舒伯特小夜曲》我见过歌片,最后我们愣是靠“半尺剪”将部分猕猴桃救活,真没想到。
甭琢磨,二话不说我照东四香椿就一剪子,豁出去了我,还能怎么办,如看电话老汉所言,死马当活马医呗。第一次剪断的茬口上还冒出点浆液,像眼泪一样透明的,一珠一珠的,欲哭无泪的样子。可没两天又开始干瘪,枯枯的茬口像毛刷子一样。于是我又一剪子,急啊我,猕猴桃能活你怎么就不活呢,恨不得她立刻生出新芽。遗憾的是一切重新来过,没几天茬口又变成干枯的绒毛状。就这么剪了再剪,直到没什么可剪了,东四香椿也没生出新芽。我悲伤得说不出话,我知道她心里有气咽不下,明明好意却不被接受,干脆来个以死明志。你怎么就不明白,咱是移民,俗话说人离乡贱,打第一天到这就有投靠的意思,就没什么底气了,干嘛非这么大气性呢,你就生出个新芽安慰安慰我,求求你了?
正赶上周末,天气还行。我鬼使神差驾车向新泽西的韩国农场驶去,老廖不是说那里有卖东方植物的吗,包括韩国香椿。我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买棵韩国香椿代替东四香椿吧又不甘心,有这么代替的吗,幼儿园张老师,微胖好看,还有隆福寺不吐皮的葡萄,侯宝林说过一个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吐什么葡萄皮呀,可吃葡萄真能不吐葡萄皮,只是你没见过罢了,这些闭目可见,并不如烟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内卷,什么都能代替唯独身世不行,祖籍东四九条改韩国首尔,您觉得合适么?可话又说回来,昨天还在我眼前晃悠的东四香椿,跟我孩子一样,今天就没了,让我怎么接受,这块巨大的情感真空拿什么填补,只要能让我感觉好点,弄个韩国的也比空荡荡强,当年日本女人去南洋山打根挣皮肉钱,撇腿方向都朝着北方,日本在北边,这虽然不能改变事情的性质,可除了自我安慰还能做什么,那可是心中最后一点任性。
山打根的日本娼寮
韩国农场的韩国老板很像韩国人,他见到我吱吱地笑,把我领到一片梨树之前,说这是今年新结的韩国梨,正是最好吃的时候。看来卖梨是他主打,还以为我跟旁人一样是来买梨的。我说买梨没问题,你还有其他出产吗,比如中国的柿子红枣,或者香椿,有吗?有有,我什么都有的思密达,不过柿子红枣还有香椿都是我们韩国特产的思密达,是你们隋炀帝打我们时带回去的。听说汉字也是隋炀帝带回去的?是的是的,通通是的思密达。说着他把我带进一个大棚,我发现里面竟有很多柿子树枣树,挂满玉润珠圆的果实,像认识我似的晃动着肢体。我的心一下松软了,敢说话敢叫喊了,哇,你有这么多呀,能尝一个吗?我指着树上的枣子。吃吧吃吧很甜的,你再看这是什么的思密达?
随他语音,我赫然发现几棵香椿树苗涌入眼帘,呼啦一下搞得我发呆。虽说是树苗,它们的身量戳杆都与东四香椿几近一致,顶上有一团团浓浓的绿雾,恍惚间只觉得东四香椿复活了,她追随我的车潜行至此,只为给我重逢的惊喜。我瞠目结舌,眼泪差点流出来,哪顾得上讨价还价。不过韩国老板并未留意我的表情,他严肃地说,你现在不能种这个。为什么?季节不对的思密达,种下去也活不成,我劝你明年春天再来买,明年春天我还有小支的。多小?三尺来长吧,小支的更容易活,我一定给你留着的思密达。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种异样感觉,曾似相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只听背后有人叫我名字,不由一愣。
九兄
九兄?
其实就这一瞬,我已意识到喊我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廖,他怎么会在这?我心情有些复杂,没马上回头,而是先把双足朝柿子红枣方向挪了几步。哎哟,这不老廖吗,你怎么来了,跟我一样也想买小亚细亚红枣?我故意用调侃松弛一下心中的尴尬,他不是老说中国红枣来自小亚细亚的苏美尔吗。老廖的表情很随意,他说他是这的常客,跟那个韩国老板很熟,边说边喊着,老朴老朴,你忙什么呢老朴?我赶忙叫停他,别喊了老廖,我还没想好买不买,把人家叫来说什么?我生怕老朴过来说破我是买香椿的,东四香椿的事还没想好要不要跟老廖提,既然拖到现在索性拖着吧。老廖没再坚持,赶巧韩国老板正接待其他客人,让我松口气。这时老廖拽住我,知道吗九兄,这里的土鸡套餐鲜美无比,走,请你吃中饭去。不行不行,请也得我请。心说怎么好意思让他破费呢。
初秋的风,像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田野。从露天餐厅望去,两只土狗,大概是中华田园犬,或韩国田园犬思密达,正追逐着欲起欲落的乌鸦,上下奔跑着。它们肯定不知道乌鸦象征什么,也只有不知,或佯作不知,才是虚化厄运的不二法则。我主动问道,都好吗老廖,叫你几次不来,没事吧?没事没事。上次说的“死磕”有结果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马上想到那次喝酒老廖饮泪而别的情形,这关乎人家面子,他不说我怎么好先提呢。老廖看去并不介意,他把手中的韩国啤酒举在空中,来,走一个九兄,全他妈扯淡。
扯淡?
扯淡
是这么回事九兄,原以为把市政府的条文搞清楚据理力争就行,市政府规定什么岗位负什么责,我是数据库设计师就管数据库的事,与编程无关。是啊,没错啊。嘿,我们领导非说现在情况特殊,编程人员忙不过来让分担一部分,就这帮编程的鸟人,天天玩股票聊女人,怎么会忙不过来?我问他是不是瞅我是华人好欺负呀?他怎么说?这孙子愣先发制人说我有“种族歧视”,有这个理吗?哟,那怎么办呐?我一看没法谈,得找律师咨询一下维权,可万没想到,大纽约愣没一个律师接劳工维权的案子,一个没有!不会吧老廖,你肯定没找着?九兄你不懂,我打了上百通电话,打劳资关系的律师有,但只接集体诉讼不接个人案子,他们建议我找公务员工会帮助协调,说这事都归工会管。对对,找工会呀你。
好么,不找工会还好,一找工会更细思极恐。咋回事?人家一查我的受雇信息,说我只是普通雇员,不是永久雇员,不归工会管。等等,没明白老廖?我也不明白,归齐一打听,市政府公务员分三档,临时雇员,普通雇员,永久雇员,只有永久雇员受工会保护,其他两档均可随时解雇。你工作十多年不是永久雇员吗?我也这么问的,人家说永久雇员都有配额,须经特殊甄别,整个程序全控制在政府手里,闹半天那帮编程的白人都是永久雇员,老板拿他们没辙就跟我叫劲。照你这么说老廖,硬扛下去人家可以解雇你?没错,要怎么说细思极恐呢。
真的?
真的
说到这老廖一口饮尽杯中酒,叹了口气。别急老廖,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不是?是啊九兄,天无绝人之路,我算明白了,不绝的只能是自己的忍耐,我有十年房贷要还,两个孩子都在大学里,你说怎么办?是啊。联想到自己与苔丝的纠缠,我也一声长叹。不过也好,老廖又斟满一杯酒接着说,现在倒解脱了,什么身世啊抱负啊,还有面子,都是负担,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漂泊的基本功就是什么也别想,对公平和尊严全都装聋作哑,因为自赎本身就是屈辱的,不有这么句话么,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可你就得背叛自己,即便过去是参天大树,现在你也是灌木野草,形态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活下去才能等到机会。
落日残阳。回家路上我一直琢磨着与老廖的碰面,他听去并非悲伤绝望,倒像劫而后生的一次回眸,暗含几分莫名的闪烁,这其间的心历路程会是怎样,我参不透。除了同情,我对他更多的是期许,仿佛看到他正在清仓赔钱的股票,伺机割肉反扑一样。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一句没提东四香椿呢?不对,他根本就没涉及香椿二字,包括韩国老板那些“三尺来长”思密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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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