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陈九原创作品|东四香椿(中篇小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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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到家已经很晚,连接纽约和新泽西州的林肯隧道堵车堵得昏天黑地,好像地球都被卡住了,让人心烦意乱。说实话我挺害怕的,每次堵在隧道里我都下意识寻找逃生出口,当年硬派影星史泰龙的电影《日光》,讲他被困在坍塌的林肯隧道里,哈迪逊河水灌进来,一点点填满隧道,那个惊恐场面给我带来的心理障碍至今难以平复。电影里的史泰龙凭一身腱子肉最终“虎口”脱险,我哪有他那两下子呀,连个东四香椿都搞不定,连个美国娘们都搞不定。

        说到美国娘们就来美国娘们,北京人讲话“一点不经念叨”。我洗完澡刚要躺下,苔丝的电话就打进来,九九同志睡了吗?她语气格外柔和,与平日的凌厉风格很不一样,让我猜不出是凶是吉,但愿她回心转意,别再纠缠那点蝇头小利,她肯定赔不了,讨价还价不过是她的习惯而已。你好苔丝,我正要躺下,希望你今天给我点好消息,分担一部分涨价,其实这对你不算什么,对我就完全不同了,你懂的。好说。好说?我们聊点别的吧九九同志。

        苔丝的“好说”让我意外,接下来她却话题一转聊起意识形态。这是她的强项,我就不明白,明明都资本家了,还口口声声革命使命,连几分钱利润都不肯放弃,如何相信你是真的呢。九九同志啊,我得纠正你一个观点,上次你说左翼思想已经过时是不对的。怎么不对,苏联都瓦解了,剩下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问题就在这,你的判断有些偏面,苏联并非左翼思想大本营,而恰恰相反,是他们的腐败葬送了社会主义事业,他们是社会主义的敌人。什么,苏联成敌人了?对,是敌人,而你刚才说的“散兵游勇”才是真正的中坚力量,我再纠正一下,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星火燎原,你以为法国“黄马甲运动”是乌合之众吗,错,那就是你说的散兵游勇,他们正在改变法国以至欧洲的格局。得嗬,又来了,苔丝一谈政治就这副腔调,跟上次唱《国际歌》一样,我反正说不过她,也没兴趣,心说您先把价格调上来再说,漂泊者都是庸俗的,管不了法国以至欧洲的事。

        与苔丝的这部分交流,也就是政治方面,让我勉为其难。她有一种很强的误解,认为中国来的知识分子都懂政治,可咱是学设计的,政治理论仅限于共同课水平,没什么研究,仅凭点小聪明小记忆,还真把我当行家了,闹半天你们法共也就这两下子。按说法国是革命的故乡,漫说美国独立是以法国为榜样,俄国革命同样是复制“巴黎公社”的版本,没有理论就没有一切,一个出思想出艺术的地方苍白到如此地步,所以苔丝再怎么忽悠也说服不了我,比如她说的黄马甲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重点全放在喊什么口号上,诉求呢,没有诉求都是胡扯,不过是伯恩斯坦“运动就是一切”的翻版,成不了气候。

 

斯巴达克斯

 

        你肯定听说过《斯巴达克斯》吧?你是说古罗马?不不,一张报纸,左翼出版的。苔丝的问题捅破我的记忆,我的确见过它,整版红色印刷,数月前的一天我打开门,只见这张报纸放在门口的台阶上,后来再没出现过。是的,我见过这张报纸,然后呢?然后,九九同志,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协助。苔丝的语气很认真,甚至有点神秘,像地下交通员对暗号,勾起我的好奇。是吗,还有我能协助的?是这样九九同志,我朋友罗迪克,他是波兰犹太人,也是《斯巴达克斯》的主笔,我想让你的公司雇他?我,雇一个波兰犹太人?听我说九九同志,他需要这份收入把报纸办下去,这对世界的多样性很重要,他本人是奥斯威辛集中营逃出来的孤儿,把一辈子献给了事业。那你自己干嘛不雇他?怎么说呢,我的公司目标大干扰多,不方便他安心工作,所以请你代劳。可是苔丝,我的经营状况你了解,连五分钱都很敏感,拿什么付他工资?这不是问题,那张单子的价格由你定,应该够罗迪克工资了,我还会给你新订单大订单,放心吧九九同志?原来是这样,那要不同意呢,我是说如果?那我会,非常失望的。说着苔丝挂上了电话。

        那晚听了一夜鸟鸣,知更鸟永不疲倦,不知为陪伴我还是相反,把同样的叫声重复到了天明。看来重复是一种力量,面对关山无限,范喜良修长城的每块砖都是重复,奇迹是“重复”创造的。我相信罗迪克也想重复,把那份红色报纸重复于世间。这可以理解也值得尊重,我尊重所有不言放弃的重复,问题是你追求事业找我干嘛,“这对世界多样性很重要”跟我有关系吗?不是,你们都叛逆惯了没啥牵挂,法国抓你可以往美国跑,当年美国还有闲心接纳你,我呢,《斯巴达克斯》显然身份可疑,一旦暴雷我跟FBI说得清吗,异国他乡谁肯替我打抱不平,你苔丝会吗?拉倒吧,咱就一华裔移民,只相信平安是福,根本经不起风吹草动,你嫌我俗气也没办法,热血柔肠早留在故乡了,连东四香椿砍头我都得忍,哪有本钱陪你拯救世界多样性。最让我受刺激的是苔丝居然用了“失望”二字,该词在英语里份量很重,有不可原谅的意思,几近绝交。那年我去见工,第三次面视被拒,脱口说出失望一词,险些被人家撵出来,苔丝分明是在威胁我,没拿我当回事,她肯定认为我压根就没什么选择,心说我哪那么多废话呀。

        天开始亮了,清晨很静。我想起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小说的中文翻译是我的老师王金陵,她把这本书送给我,可惜出国时没带出来。我不可能把前半生都带出来,那时觉得放在哪里都一样,都是我的。漂泊久了才明白,没带出来的那部分生命就像从未发生似地消失了,说了也没人信,渐渐连自己都遗忘了。我独自在静悄悄的后院徐行,只有心跳伴着怦怦作响的薄雾,恍若昨夜无眠的长叹。我下意识走向枯萎的东四香椿,她已被我剪得只剩膝盖这么高,我心里充满愧疚,不光为她的死,也为后来的“半尺剪”,连个全尸都没给她留下。

        就在这时,当我用脚轻轻拨动她周边的落叶,我的天呐,竟发现几支茁壮的树芽已从东四香椿根部长出来!我大惊,咣叽跪下来仔细查看,观其形嗅其味,没错,毫无疑问是香椿树芽,东四香椿活了,东四香椿复活了呀呀呀……

 

        砍头也能活?

        砍头也能活

        面对于此我整个身心被重击了一下,血从脚底涌上来,把脸蛋烫得焦灼,然后冲向任何部位,全身上下过一遍,到处萌动着生命力度的感悟。我二话不说拉过水管就给树芽浇水,早上浇水最管用,植物都是早上喝水中午晒太阳,下午晚上蹭蹭猛长,庄稼人都懂这个道理。现在我算服了东四香椿这个老伙计,刮目相看。过去读关汉卿的《不伏老》,他是胡同出来的元曲杂家,说他自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让我佩服得紧。归齐一打听,老廖总爱说归齐,关汉卿本意是比喻自己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嫖客。咱不管嫖客的事,单说铜豌豆,绝对比不上东四香椿,蒸不烂煮不熟管蛋用,差着行市呢,砍头都能重生什么意思,电影《海岸风雷》里老船长对他儿子讲的那个砍头故事,“刽子手一斧子砍下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禁吓得两眼发直,那颗被砍下的白发苍苍的人头,像活着一样微笑”,明白吗,不是砍完头又活了那么简单,关键是砍头变重生的轮回,敢死才敢生,明明水逆非赌一把,不想结果才有机会,这才是漂泊的本质,也是漂泊本身,昨天砍头今天就生出一片,太好了,让“失望”失望着吧,重生才能改变规则,我可以“打炮”但不能“卖屁股”。

 

电影《海岸风雷》的广告

 

        这下好了,今天有的忙了,我得赶紧奔建材行买砖和水泥,弄不好连砌砖的瓦刀都得买,要干嘛?得给东四香椿底部砌一个围栏,平时剪草都是把剪草机胡乱一推,现在可不行,万一把树芽剪断怎么办?其他事先放放,反正横竖一刀,雇不雇罗迪克我都是死,草民最怕碰上玩理想的,江湖最怕碰上搞政治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让子弹飞,爱飞哪飞哪,有本事飞法国波兰去,不搭理丫的。我现在关心的是,这个围栏该砌多大?干嘛这么说,因为一遍遍仔细查看后,除东四香椿根部的几株树芽,又在数之尺外发现了疑似树芽,非常像,只是较小而已。你说这事有意思吧,我是这么分析的,当时实行“半尺剪”肯定管用,剪一刀生个树芽,剪一刀生个树芽,过去剪猕猴桃,猕猴桃是攀茎植物生芽生在枝上,东四香椿是落叶乔木生芽生在根上,部位不同机制相似,所以围栏不能太小,否则从围栏外窜出新芽就白瞎了。得,咱们好好给乘风破浪的东四香椿盖庙立牌坊,牌坊都立给非凡者,嘛叫非凡,就是豁得出去死一回的,比如猪,“猪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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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