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陈九原创作品| 东四香椿(中篇小说)7、8



7

 

        可东四香椿未必是乔木。

        是这样,后来的事如前所料,苔丝刀起刀落,逼我死去活来,东四香椿都能死而复生,我必须差不多才行。这段时间光跑展销会了,美国各地走动。最茂盛的展销会是赌城拉斯维加斯那个,全是大公司,费用也高,苔丝每次都参加。咱付不起那个银子,也不想跟她照面,起码现在不想,你走阳关道我上独木桥,用时髦的话说,“太平洋足够大,容得下两国发展”。东西海岸我先不沾,那是大公司的经典防线。咱奔中部农业州,争取中小客户,像“艾米斯”,“家庭美元”等。除了坯布还准备接成品订货,我跟柯桥那边沟通过,人家嗤之以鼻,九兄,浙江二字啥个意思?啥意思?侬晓得啥叫奇迹吧?不就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吗?勿对,九兄侬讲得勿对,奇迹就是浙江,浙江就是奇迹晓得吧,没有做不到的,只要有规格,我们二十四小时出产品,保质保量。我的个娘,这就是底气,生死轮回的底气,苔丝想隔绝我,强行让我与市场脱钩,浙江就一定有办法把钩再挂上。

        所以当苔丝在拉斯维加斯展销会上闪亮登场时,我跟你说,她是真漂亮,过去好莱坞有个影星叫佩蒂戴维斯,有这人吧,没错有年头了,苔丝像她,长长的面庞,舒展的身体,均匀的曲线,我不想用挑逗的词汇形容她,比如凸凹有致,波涛汹涌,没必要再暗示什么暧昧关系了,以往的暗示说穿了都是谄媚,除表明我傍大款毫无意义。这一切随着苔丝与我脱钩全翻篇了,死一回才能改变规则,这话一点不假,真正的尊严必须是“死”出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毫无兴趣与任何人结仇,苔丝毕竟是帮我“开放”的人,让我意识到自身潜力,这才拥有了走向未来的入场券。结仇是缺乏自信,报复是自暴自弃,她干她的我干我的,弄不好将来还能合作共赢,做生意又不是搞运动,何乐不为呢?比如就在昨天,我家门口再次出现了那张《斯巴达克斯》,我捡起报纸茫然四顾,真是五味杂陈。

        既然拉斯维加斯的“高大尚”是苔丝的梗,那就让人家尽情展现,此刻最忌硬怼。几乎与此同时我另辟蹊径,来到了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也就是艾米斯公司总部。有个秘密千万别说出去,你知道艾米斯订货经理的名片我怎么弄到手的?就在苔丝家床头柜的下面,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小客户,名片乱丢,被我捡到的,没想到真用上了,人家一听我的介绍很感兴趣,马上叫我过去。我暗自庆幸,天不灭曹啊,辛辛那提是我的福地,我第一个硕士就在辛辛那提艺术学院获得的。我的导师查理教授还在那里,该市的每家博物馆我都熟悉,“油灯博物馆”听说过吗,还有各式酒吧,我准备请艾米斯订货部经理去著名的“消防队酒吧”喝个通宵,面对月光下的俄亥俄河一醉方休,就当是一次怀旧之旅回乡之旅,美国中部的人都比较朴实,要让他感到面对的除了是一名职业人士,还是一个同乡,我只需一次机会,就试我一次,有了第一次,我就有信心携“浙江之水”淹没他们。

 

 

辛辛那提夜色

 

        我在忙着,挣扎着,东四香椿也在忙着生长着,进进出出没留意,四五支树芽“女大十八变”已长成比肩的树苗。有趣的是,与原先粗壮的一枝独秀不同,每根枝径纤细了很多,树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团浓浓的绿雾孤悬于顶端,而是零零洒洒遍及许多部位,晚风吹过,郁郁葱葱,倒有几分婷婷袅袅的妩媚,让我不觉吟出李易安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同时也不禁感慨,平时说起“适者生存”,进化论的核心观点,总觉得云里雾里找不着北,什么叫适者生存,怎样才算进化过程,搞不懂。看着东四香椿改头换面的“新常态”我如梦初醒,原来明明是一支,是乔木,现在变成很多支,像灌木。一支独秀可以高大挺拔,郁郁葱葱才能绵延不绝,正如前面所说,形式不重要,灵魂才重要,灵魂就是初心,我们不必为一时的庸俗卑微自我否定,只要把初心绷住了,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可问题又来了,当我仔细观察东四香椿的新常态时发现了蹊跷,她们长得越高越向墙外倾斜,跟原来一模一样,意图非常明显。我深感“友邦惊诧”,莫非这就是遗传作用?看来进化与遗传是矛盾体,此消彼长互相抵消,面对瞬息万变的外部环境,就看谁更起主导作用了。东四香椿的进化是明显的,东四香椿的遗传也是明显的。对此我心急如焚,想不透她的祖先到底是不是钱粮胡同,隔壁老外为何这么吸引她,我甚至会想到韩国老板的农场,真是莫名其妙?

        困惑与无奈逼我陷入焦虑不可终日,夜夜难眠做噩梦,不吃安眠药根本睡不着,思诺思,佐匹克隆全吃遍了,半片起吃,有时高达两片。那天我突然失控,失心疯,或者完全心理变态,拿起树剪子嘁哩喀喳,把所有树苗顶端全都剪下来,不是有“保护性拆迁”吗,老子今天就来个“保护性剪裁”,省得将来树大招风自取其辱,被人家砍一次头算你无知,再来一回就是臭不要脸了,连起码的自尊都没有了,我叫你往那边斜,我叫你往那边斜,你斜啊你斜啊,呜呜呜……

        然而,当我泪眼婆娑面对着满地残枝和手中刀剪,心里充满惶恐,实际上这种惶恐从未离开过我。东四香椿会死吗,她要死了怎么办,是我杀死的吗,如果没有她,我不就成了“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的浮云吗?我跪在地上发呆,像祭拜冥冥之中的过往,说什么都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浇水浇水浇水,恨不得把我的血化为水浇进东四香椿身体里,让她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过我应该说的是,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啊。当我面对残局一筹莫展,发现树干上剩下的枝叶并未因“灭顶之灾”枯萎,依然绿得浓郁,也就是说,东四香椿大盘未失啊。这让我镇静下来,大喘气,几近崩溃的焦虑渐渐平复,感谢上苍怜悯我的虔诚,原谅我事出有因,为东四香椿的长治久安痛下狠手。而上苍的眷顾远不止这些,更让我惊喜过望的是,几天后,东四香椿底部又生出许多树芽,比上次多很多,搞得我都快窒息了,什么节奏啊你,打不死的小强吗,有本事你生,生多少我养多少。不过我想好了,无论生多少,我都将在比肩处剪断,句号。

        夕阳衔山。每当凝望枝繁叶茂的东四香椿,我都有种类似打坐的幻觉,所有嘈杂一点点平静下来,只有空气落在地上的声音周而复始。英语有个词叫沉思,与我们的打坐不同,沉思是想道理,想通想不通的人和事。而打坐什么都不想,就是放松自己,像人间蒸发一样对空发呆。我会呆呆望着东四香椿,估计她也这样望着我,我看香椿多妩媚,她会看我应如是吗?不过没关系,我早不在意香椿原本的属性,乔木还是灌木,甚至连她的身世都越来越不愿多想,就像越来越不愿多想自己的身世一样,艺术家或者秘书,都无所谓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满世界不可能都是青松,漂泊中有太多身不由己,我们是未谙规则的司机,在撞来撞去中前行,至于车子已成何种形态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停下,我们还在行进着,一切秘密和梦想都藏在行进之中,从未改变。


 

8

 

        纽约天气很怪,俗话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正是纽约天气。比如下雪,按说入冬才下雪,纽约第一场雪却在束秋不期而至,“胡天八月即飞雪”,胡天就是纽约的天。东四香椿看去像一簇巨大的花丛,由于温差缘故,有些绿叶开始变红,红绿相间,顶着零星白雪,让我萌发“不见早梅宁对酒”的冲动。我尝过此时的香椿芽,东四香椿因满枝都是叶子,出芽率非常高,虽不是初春,但新芽的味道浓郁而温厚,前边说过春芽像明前龙井,那现在就是大红袍了。

        自然又想到老廖,到现在这顿香椿芽卷饼也没吃成,绝不能再等了,他来也得来,不来揪着耳朵也得来。我抄起电话,老廖,“晚来天欲雪”啊?没想到人家立马接“能饮一杯无”,不出半小时,整个大活人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次跟过去不同的是,过去他带个菜或礼物来,这次可好,拎着两瓶纯茅台。我跟你说,就怕自己带酒那种,反客为主,你让他喝是不让他喝,酒是人家的,想怎么喝怎么喝,而且肯定要你跟他一块喝,一点辙都没有。我一看这架势赶紧吧,薄饼是现成的,预备好香椿芽炒鸡蛋,再来个香椿芽拌豆腐松花,还有个爆腌香椿芽,非常好吃,淋几滴香油,苦中带着清香,像漂泊的日子一样。最后一道硬菜非常讲究:香椿盐烤羊腿。这是我从曼哈顿三大道的土耳其餐厅偷来的,用朗姆酒胡椒孜然一腌,再涂上焙酥的香椿芽搓盐末,三百五十度烤半小时,哎呦喂,吃去吧你,美死你。

        今天老廖也非同凡响,一上来咣咣咣先怼三杯,小脸立马鼓起来。哎呀九兄啊,有日子没喝酒,世界都遥远了。是啊,你先褒贬褒贬香椿芽的味道,比钱粮胡同的如何?很好啊,口味虽说重了点,是那个意思。言罢他又举杯,先祝贺九兄乔迁之喜,听说你办公室搬到七大道服装大厦了,都是专业纺织品公司,鸟枪换炮啊九兄。瞧你说的老廖,现在客户稳定一点,为方便起见只得往圈里靠靠,刚起步刚起步,你怎么样啊后来?我没敢提“死磕”二字,怕他敏感。老廖很豁达,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干一杯高声道,“吸星大法,吸星大法呀”。

 

        吸星大法?

        吸星大法

        九兄你听我说,这人吧,这么不能活就那么活,换个活法。换个活法?我们领导不让我编程吗,别跟他硬顶,咱新移民哪顶得过地头蛇呀。那怎么办?借力打力,《笑傲江湖》不有吸星大法吗,我就吸他臭丫挺的。怎么吸?他让我编程,我要求培训,合情合理吧,不学怎么编那?没错没错。可我学的都是大数据需要的语言,他又不懂,爪哇呀,奔腾啊,包括学过的C语言,好久不用都生疏了,借此机会全过一遍。不是老廖,我没明白,再学不也编程吗?哈哈哈哈,不懂了吧,大数据是当下最前沿的数据管理技术,我以前学的“关系式数据库”早过时了,趁着培训我把新知识都吸进来,彻底升级我的技术状态,那身价就不同了。不同了,身价高就不编程吗?哈哈哈九兄,跟我装糊涂。装糊涂,没有啊?

 

 

 

        老廖没接茬,卖了个关子,又把酒瓶端起来。这可是第二瓶了,头一瓶早光了,多一半都他喝的。喝酒这事我一般装怂,两种人不拼酒,一是上来就干的,这种人三榔头没后劲,不必认真。还有就是别跟女人拼酒,喝不过自取其辱。所以对老廖我悠着点,让他先走着,差不多咱再发力,喝倒他应该不是问题。

        可今天老廖不得了,高打高吊超常发挥,两瓶茅台说话见了底,估摸他一斤我八两,按说他该高了,却依然思路敏捷言语流畅。只见他自斟一杯接着说,九兄我跳槽了。跳槽了?市政府组建大数据中心,我去那上班了,工资涨两万,所有退休福利不变,牛吧?太牛了也,我说你今天这么能喝,快说说?这么讲吧九兄,数据库设计师被逼编程是业内奇耻大辱,职业生涯等于被砍头,简历都没法写。有这么严重?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的技术太老了,被互联网淘汰了,如果不是“吸星大法”也只能混日子。现在我完全起死回生,你砍我一颗头,我就再长出一颗更好的,电影《海岸风雷》看过吧九兄?看过。没想到他会提到这部影片。记得老船长讲的那个故事,“刽子手一斧子砍下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禁吓得两眼发直啊,那颗被砍下的白发苍苍的人头,像活着一样微笑”,有印象吧九兄,我就是那颗微笑的人头,跟你的香椿一样,哈哈哈……

 

        香椿?

        香椿

        什么意思老廖,你是说东四香椿?哈哈哈哈,九兄兄你,装装糊涂。这是他第二次说我装糊涂了今天,不行,我得问问清楚?可眼瞅着他酒劲正全面爆发,醉酒全因最后一口,没这口敢参加“舞林大会”,有这口立马瘫倒如泥,老廖说着说着就往下出溜,站都站不稳,趁他还没彻底迷糊得赶紧逼他几句。

        先醒醒老廖,坚持一会,你说我装糊涂,我怎么装糊涂了?香香椿。他稀里糊涂挤出这么俩字。哦,你是说东四香椿?哈哈哈哈,要是她没被砍砍头,能能长成这么一一扑棱吗?听到这句我才明白,闹半天是落埋怨了,难怪刚才带他去后院看东四香椿他一声不吭,原来跟这等我呢,你就不想想我有多难,为你这棵钱粮胡同的宝贝下多大功夫?不是,你得听我解释老廖,砍头真是万不得已,要不她早死了知道吧,确实很抱歉,我知道你大姐打国内带来不容易。不,不是国国内带带来的。什么,你说什么,喝糊涂了吧老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就是国内带来的东四香椿,这就是你们钱粮胡同老宅的物件,可不能随便乱说啊老廖。老廖这时已完全睁不开眼,他絮絮叨叨磨磨唧唧,搞不清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喃喃自语。九兄兄你肯肯定知知知道了,这是我从从从新新泽西老老朴那买的。

 

        新,新泽西买的?

        新,新泽西买的

        你你,你胡说

        ……

        (完)

 

                                                                                                        2020年3月8日纽约随波斋

 

       《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8期原载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1年第9期转载

 

       作者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经系、美国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长期从事跨文化文学创作。代表作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及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第14届百花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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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