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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原创作品| 东四香椿(中篇小说)4

 


 

4

 

        没想到出事了。

        有个词叫“春华秋实”,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春天种玉米,秋天收棒子,春天种南瓜籽,秋天收大南瓜。下乡时我种过一个南瓜二百来斤,被支书拿到县里展览,他的确对我不薄,我也很卖力气,为这棵南瓜,我拉屎撒尿从来不去茅房,憋着攒着也得安排到南瓜上,有机肥懂吗,要不能长这么大?

        香椿没有春华秋实,香椿分公母,公的什么不结,母树结出很多小片片,干枯后随风飘舞,却未必能长出香椿。前边说了,咱种香椿不为秋实,而要吃它的嫩芽,这才是稀罕人的。落实到眼前这棵东四香椿也不例外,不光看着它生长,看着它思乡,思乡是难免的,我老依稀感到它的背后藏着东四九条胡同口的幼儿园,老师姓张微胖,长得好看,她在管我们孩子的同时还经营一家小店,全在一块,卖针头线脑香烟啤酒,我们从她那里得到的不止是呵护,还有毕生难忘的母性光辉,好男人都有想报答女人的冲动。

        于是隔三差五我就去后院采香椿芽。香椿芽并非初春才采,只是那时的嫩芽最好吃而已,这跟采茶一样,明前龙井味道最佳,如少女之羞涩,带着缕缕童贞的幽香,一触即醉。东四香椿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冒出叶芽,掐香椿芽是有讲究的,不能掐光,取几片留几片,本来就“有女初长成”,掐光还不给憋死。这无疑是一种乐趣,对国内同胞来说,吃不吃香椿芽并不打紧。但对野草他乡的天涯人,能在异乡重温童年的习俗,隐含的温情足以引发许多关于远方的话题,沽得几晚暖暖的梦境。然而东四香椿尚未枝繁叶茂,长得再旺,产出也十分有限,每次采摘难抵一餐美食。没关系我有办法,把采下的香椿芽开水焯一下晾凉后速冻,攒够再吃,味道基本不变。第一次开吃赶紧给老廖打电话,这是人家老宅物件,他大姐冒多大风险带进来的呀,此番“处女秀”必须与他分享,必须必。

 

        香椿成了

        香椿成了?

       过来尝鲜

       过来尝鲜?

        我当然激情无限,高八度冲着电话叫喊,心说老廖必喜出望外,一阵风跑来品尝春饼卷香椿芽这道久违的美食。自上次饮酒又几个月了,一直没他消息,火车上也没见到他,有一次看着像转眼又没了,没跟我进同一车厢?意外的是,老廖的语气支支吾吾,完全没在第一时间表达要过来的意思,他客气地说,归齐还是九兄的地好,种什么长什么。还劝我不必多礼,只管品尝就是,他手头正忙走不开,以后找机会再说云云。这样啊,我颇感意外,自责应早点约他才对,行吧老廖,怪我没早点安排,下次一定给你攒足了,让你过把瘾。

 

春饼

 

        别看老廖没过来,惦记东四香椿的可大有人在。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有点绷不住,北京人的老毛病,有点新鲜事生怕谁不知道。这不前段时间“纽约北京同乡会”搞活动,三杯下肚一下把东四香椿的事捅了出去。不能全赖我,有人叫板你知道吗,非抬杠说纽约没有中国香椿。你怎么知道纽约没中国香椿?肯定没有。那我要找出一棵呢?找出一棵,中国的?什么叫中国的呀,东四九条认识吧?当然认识了。我给你找出一棵东四香椿信吗?嘿九兄,我还真不信了,你兹是找出一棵东四香椿我连干三杯!这可你说的,不喝你孙子?没问题九兄。大伙都听见了,先把三杯码他跟前,这酒他喝定了,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借三分酒劲,我是掰开碾碎了,盐打哪咸醋打哪酸,把东四香椿的来历描述一番。关键是渲染,北京评书听过吧,我小时候,中午十二点,李鑫荃的评书《三国演义》,顶着门听,抑扬顿挫节奏鲜明,咱得按这个路子走:话说东四北边有个廖大姐,为人仗义胆识不凡。那海关官员高鼻大眼,这是什么的干活?笤帚。你来纽约为何带笤帚的干活?我来纽约打扫卫生的干活。很好很好,我们喜欢爱干净的人,你通过了,祝你旅途愉快。就这样,东四香椿被一把笤帚带进纽约,稳稳种在九兄的后院,如今已落地生根枝繁叶茂,乐不思蜀也,诸位可前往寒舍一探,共尝香椿芽之美味如何?好么,这下坏了,毕竟蝎子屎独一份,跟我要香椿芽的络绎不绝,有个餐馆老板非“包养”东四香椿,九兄你开价便是。更有甚者,美国一中文电视台记者打电话给我,听说府上有棵东四香椿?啊。我们想去采访您,拍一组镜头如何?我琢磨这事不能闹大,本来就属“偷渡”之类,再把廖大姐卖出去不捅娄子吗。谢谢您,本人最近说话太多嗓音沙哑,日后再说。

        没想到真出大事了。

        那天早上出门就不顺,平时我都开车到车站再转乘火车,不知何故车子打不着火,怎么试也不灵。我一般是出门前看一眼东四香椿,等于说早上好,今天也顾不上她,只好徒步往车站赶。这两天做了大量准备,把提高色牢度光牢度所需材料的费用列出细目,准备和苔丝硬碰硬。其中印染前期处理所需的特殊柔化剂,国产的不达标,必须从日本进口。还有染色过程中的添加剂,非常关键,也必须从国外采购,这些东西几倍于国产价格,均摊到每码上高达一毛钱,我每码的毛收入才八分钱,叫我如何吃下这些差价!令人绝望的是,苔丝仍拒绝妥协,这个女人太难搞了,临床不乱,别说叼着奶子不松口,进去了也不松口,谑说她宁可吃我那个也不吃这么大差价,最终也没给句准话,气死我。

        这些天我为此既纠结又郁闷,感觉人生正遭遇严重扭曲,像一棵树被拦腰砍断,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独自抽泣。生意怎么做成这样,睾丸被人家死死攥住。苔丝虽说是领路人,没她我不可能做这个生意,滴水之恩不该有非分之想,更何况她手中还有像梅西,百德百斯,沃尔玛这样的大客户,一张单子十几万,绝对致命诱惑。但我越来越意识到,卡脖子的日子应该不会太久,因为已经有恨了,每次我都想抽丫大嘴巴,生理关系根本填不平心理距离,哪天提起裤子一拍两散岂不更加被动,与其如此不如早做打算,大客户没有找小客户,大树做不了做灌木,熬出自己的生计,平静体面地生活,这才是漂泊的至佳境界。

        就这么心烦意乱,我边想边从车站往家徐行。当我走进后院,也正在这个时刻,只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什么呢?我定睛一看,突然发现墙边的东四香椿不见了,不是全不见了,而是像刚才所说被拦腰砍断,难道真一语成谶吗?我大叫一声跑上前,这才缓过神来查看究竟。平时看惯了东四香椿,它的树干恰好长到围墙顶端生出枝丫,在隔壁空中形成一团浓浓的绿雾。此刻浓浓的绿雾没有了,有叶子的部分全消失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独自抽泣,这到底怎么回事!

        待我仔细观察后,不禁深感悔恨,你啊你,我的东四香椿,跟你说多少次别往墙那边长,你怎么就不听呢?都是我不好,干嘛不用绳子绑上她,强迫她往这边长,她只是一棵香椿,初来乍到懂个屁啊!按照法律,拥有土地的同时也拥有部分领空,说直白点,你的植物长到隔壁,即便悬在空中,隔壁老王有权自行处理。东四香椿顶端的切口十分整齐,无拉扯痕迹,说明是用专业工具,非常仔细,比划好地,沿围墙边缘咔嚓剪下,一看就是故意的。我连忙俯视隔壁院子,看看那团绿雾是否还在地上,只见整个院落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一看就是刚打理过不久。我真憋气,法律归法律,街里街坊为何不先打个招呼,这不啪啪打我脸吗?

        就在我自责悲愤之际,只见隔壁女主人,一个宽大的白种女人,出现在院子一侧。我一把叫住她,这位女士,你今天是不是整理后院了?她面露诧异,老美的表情天生都很夸张,好莱坞一样。什么意思,我整理后院碍着你了?是这样,我有棵珍贵的树应该被你砍头了。你是说,我整理后院,整理到你那边去了?听听,你们听听老美是怎么聊天的,不温不火先把边界点出来,点清边界就点清了法权,物体由边界组成,小到个人大到国家,边界模糊就难免自取其辱。面对这种提问我有火发不出来,咱无法证明人家越界操作,硬怼除了吵架什么也得不到。那就“保持理性”吧,保持理性往往是颜面丢失的同义语,丢失一次颜面就丢失一份自信,直到抬不起头来。我压着性子对她说,我的意思是,下次你整理后院,如果碰到我这边的花木请先知会一声,我会自行处理的。听到这句她缓和下来,当然,很遗憾你的树被砍了,我让园丁下次注意点,不过,要看好你的花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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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