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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原创作品| 东四香椿(中篇小说)3



 

3

 

        日出日落,人去人回,香椿在长。

       老廖喝酒落泪搞得我心里蔫蔫的,不管他因为什么,都唤醒我心中隐隐的惆怅。对漂泊者而言,哭泣是一种“待机”情感,可随时启动。无论什么原因,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整体命运而言大家都很相似,交通事故中警察的判定倾向,街头发生争执对方的习惯用语,都屡屡勾勒出黑眼睛黑头发在蓝眼睛黄头发中的进退失据,围观者的冷漠,不敢骂最后一句,样样令人沮丧。沮丧导致自卑,久而久之转化为隐形的忧伤,因此每人心中都有足够的流泪暗示,只不过隐忍自嘲的方式不同罢了。这是一张巨大的天网,就像永不消退的“雾霾”,足以将所谓衣锦还乡打回原形,那些被蔑视的魂灵啊。

        但我并不为老廖的眼泪好奇,就像不会为自己的眼泪好奇一样。不是没同情心,是麻木了,经常听到类似的事,前不久布鲁伦区的酒驾撞死华裔老人案,那个白人律师居然搬出百多年前的“印第安人法案”,说杀死印第安人不仅无罪还应获奖,印第安人与华人同宗同种,因此他的当事人应判无罪才对。欧买嘎,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如此血腥的说辞,闹半天屠杀印第安人依然是一种荣耀,那蓄奴制呢,岂不毛骨悚然吗?即便如此也不会有谁为此发声,就像蔡琴歌中所唱,“让它静静地来,看它悄悄地去”,估计也就从华文文学中零星看到一点,主流媒体根本不予关注。所以我真心为老廖祈祷,仗还没打先把悲伤透支了,漂泊中的每次转身都是悲壮的,一沾法律法条必旷日持久,当年你在国内不争倒跑这争来了。

        老廖走了,留下的这棵香椿却是“乐观主义者”,日长夜长。所有刚来的都比较乐观,想摩拳擦掌重活一把。我也一样,来美头一站是位于雅典镇的俄亥俄大学。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当地选举,满大街标语口号,候选人的照片随处可见。不是我吹,咱是下过乡的一代人,“公鸡中的战斗机”,对这种沾人类命运的事十分敏感。有同学带我去听候选人辩论,听不懂人家翻给我。我说干脆这么着,我帮他们设计一套企业振兴方案促进当地发展。当年我插队的村子搞企业,我都上大学了支书还找到我。我说我是学画图的跟这个不搭。他说他是打鬼子的跟这个也不搭,你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平日村里对你咋样,你睡老石家闺女谁帮你摆平的,咱说说吧?支书支书,啥也别说了,这碗酒我一口闷,保证整出一套方案来中不?不是我臭显,为这套策划能跑的部门全跑了,供销合作总社,手工业合作总社,农业部乡镇企业局,绝对来之不易,只要按雅典镇情稍加修改就是一部“葵花宝典”,谁拿到谁胜出。那人家要不接受呢?不接受,傻呀他不接受,不接受老子自己干,问问他们还能报名参选吗,我去竞选雅典镇长!

        这棵东四香椿真有点像“竞选雅典镇长”的架势,没拿自己当外人,透着后院从早到晚的好太阳,水足肥足噌噌噌往上打挺。过去从没留意,香椿居然能长这么快,跟竹笋有一拼。那年去绍兴出差,后窗有片竹林,深夜无眠只听噼里啪啦的响动。我打着手电查看怎么回事,眼瞅着竹笋往上窜,吓我一跳,真怕它跳起来扎我屁股。香椿虽说没这么邪乎,也非同小可,它并未沿原来那根枝条长,绑笤帚里的那根停住了,基本作废了,一换新地方原来的都不好使。起初我怀疑它是不是死了,心说你不好好挨东四待着跑这鬼地方干嘛,客死他乡了吧,就算哪的黄土都埋人,但土和土不同,埋得舒坦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

        我正纳闷呢,说时迟那时快,一棵绿芽打底部土里拱将出来,她看去是全新的,跟老枝无关,但在我这个东四老乡眼里,亲不亲故乡人,立马认出她是如假包换的香椿,一冒头就虎虎实实,本来香椿就是皮实东西,一天一个样往上长。比如早起出门看它,哦,是这个样子。下班回来再瞧肯定变样,长高长粗了一块,得半尺多,令人满怀欣喜。美国的土很肥沃,它不像咱那疙瘩,五千年开垦种植,养活了一百多代君王和百姓,再丰腴的母亲也有疲惫的时候。这边人不靠种植,土地原生态,吐口唾沫都能怀孕。关键是咱东四的物件底子好,四海为家天下大同,给点阳光就灿烂,加上心里有梦,这个很重要,你琢磨呀,连笤帚都想得出来,不是梦吗,有梦才有忍耐力。所以你看愣长出来了,活了,开始拔节了,总算没辜负老廖这点心思。不是我小心眼,你说万一没长出来怎么跟他交代,是不是啊?

        不过也有个不算问题的问题,让我颇感困惑。刚才说了,这棵香椿栽在后墙根,那里阳光充足,因此长得飞快,时复一时日复一日,已长过墙头比人都高。原想它会往墙里长,因为阳光打南边来,虽说不是向日葵,但植物有趋光性,都朝太阳长,就像小孩,小孩都朝着娘长,娘到哪孩子到哪,娘就是孩子的阳光。听说我小时候十分粘人,我妈老数叨我,就你这熊孩子吧,带你逛劝业场天外天听戏看玩意,上洗手间也跟着我,烦不烦人那你,有抱孩子上洗手间的吗,太难弄了你。我并不以为朝太阳生长是“难弄”之事,生命打太阳而来,当然朝太阳而去,天经地义。问题就出在这,这棵东四香椿偏爱往墙外长,背对着阳光,看着就别扭。你说你,又不开花,也没那么好看,金发碧眼你有吗,还想“一枝红杏出墙来”,几个意思啊?我只好轻轻把它往回掰,对它说你得往这边长,这边才是咱家知道吗?可早上掰过来,晚上下班它自己又回去了,干没辙。反正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能见天守着你,不当吃不当喝的随它去吧。

        倒不是咱对东四香椿不负责任,我自己还满脑子官司呢,日子得过吧,生活像条狗,得天天伺候着,顶着门无法间断。什么是现实,老说现实主义,甭跟我提雨果巴尔扎克,我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把吃喝拉撒七情六欲糊弄好,生计生计为生而计,这才是最大的现实。作家阎连科写过一部小说《坚硬如水》,水为什么坚硬呢?因为它绵延不停不可改变,没水就没生命,看上去水为我们服务,喝它尿它糟践它,其实谁都不敢违背它,生计就像水,坚硬如水。

 

今日柯桥

 

        当然,我最大的生计就是与苔丝周旋,说到底还是价格问题,如果色牢度光牢度上去加不加钱?虽说是明年的订单,但柯桥那边催得紧,人家整个工装工序还有备料都要预先安排,再拖下去该影响交货期了。说到跟苔丝交涉很尴尬,该想的辙都想了,甚至不惜利用某种时刻,叼着奶子请她高抬贵手,尽管是两情相悦,老觉得像卖屁股。我一直自视甚高,动不动就百老汇追剧,到大都会博物馆看莫奈和梵高的特展,始终坚持穿纯皮底皮鞋,就为保持身材挺拔。为什么有些男人走路哈腰?鞋没穿对,脚底没鞋穷半截,换上纯皮底试试,腰板立马挺起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再英俊的男人只要哈腰就没戏,那又怎样呢,江山可以引英雄折腰,色牢度光牢度不也引老子折腰吗?你说怎么办,生活像刀天天横我脖子上,跟刽子手差不多,孤立无助的漂泊不就是刽子手吗,从前讲究“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什么青松啊,早成灌木了,能“挺且直”的除下面这杆枪,整个人格都在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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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