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读互动|崔健:《杜宗汉归案记》聚焦天津卫老城厢文化,呈现了天津卫的时代特色和风土人情
崔健,1985年生,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供职于《天津文学》编辑部。曾获第17、18届百花文学奖编辑奖,2020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全国文学报刊联盟”新锐文学编辑奖。
《杜宗汉归案记》节选
作者:陈九
推荐:崔健
二
我妈穷横,一到姥姥家我吗都忘了,成天跟一帮孩子外边疯。老黑他们大我三四岁,论体力和兴趣并不匹配,照理说玩不到一块,为吗还事事都叫上我呢?胖子咱玩“藏么个”吗?“藏么个”就是捉迷藏。胖子陪我去“为人民”吗?“为人民”是一家副食店的名字。胖子咱上茅房吗?上茅房都一块去。或许贫穷的日子太过单调,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一丝丝欣喜。还有他们一直认为我爸是干公安的,专抓坏人。街坊四邻提起我爸从来不说姓,大魁长大魁短,没听说过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前儿东楼的四阎王,欺男霸女吗都干,没人敢惹,还得看咱们大魁,说四阎王咱俩单挑,好嘛,上去一个过肩摔就把四阎王撂地下了,稳拿呀!大魁是吗,童子功,娃娃腿,有他在,吗也不用怕知道吗。于是大伙把对除暴安良的崇拜转到我身上,我俨然成了南楼新里三十九号的一个人物,忙不过来。
但生活毕竟是坚硬的,贫穷的生活更如是,老黑他们不会因为跟我玩而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这个词太文绉绉,体现不出“坚硬”的形态,对老黑他们而言,所谓生活方式说到底就是想尽办法吃饱肚子。那前儿每月的口粮是定量的,对我们家来说定量足够吃,可对那些靠卖大力的人家就未必了。正好新里对过有一大片空地,家家户户在那种粮种菜。老黑家的地最大,种玉米种山芋,种火柿子茄子吗的,他天天挑水侍弄园子,差一点都不行,他爸打起人来没轻没重,扬手就掣老黑一嘴巴子。这天有人来找老黑,嘀嘀咕咕还不想让我听见。我当时就不乐意了,质问老黑吗事?老黑跟我最好,处处带着我,他神情诡秘地问,胖子,跟我偷粪去吗,敢吗?
去哪偷?
尖山粪场。
我一愣,不理解“偷粪”吗意思,觉着粪就是屎尿,偷吗不行非得偷粪,弄一手黏黏糊糊的,自己拉不行吗?老黑忙解释,不是黏的,像土似的,撒地里长庄稼,火柿子能结老大个,小西瓜似的。
是吗?我一听兴奋起来,别看我自己吗也不敢偷,跟着老黑吗都敢干。
走,偷粪去。
尖山那前儿有个粪场。穿过围堤道先到四中,四中对过有座宿舍楼,当年四中教师不少是东南亚归侨,都住这栋楼里,备不住它就为归侨盖的。楼的正南方一里地便是老黑说的粪场,也就是说,粪场离新里直线距离不过一里多地,没多远,完全已是农村景象。我记得倍儿真,并排有两个花岗岩砌成的沤粪池,每个约半个篮球场大。现在想想不可思议,那肯定不是为沤粪砌的,倒像游泳池,石头打磨得很整齐,一看就被金属工具加工过。听说这一带过去有座“比国楼”,难道是当年殖民者建的别墅,房子没了留下石头砌的水池成为后来的粪场?水池一侧是开阔地,十分平整。制粪过程是这样的,淘粪的大车把粪卸进池子里,一个收粪一个沤粪,相互轮换。沤到一定时候加水和黄土搅拌,用长长的竹竿沿着池边不停和棱,直到搅成古铜色的泥浆,再把泥浆盛出来,泼洒在开阔地上自然风干。最终产品是一堆堆粪土,据说这种土是最棒的有机肥,撒进田里庄稼唰唰长,陈塘庄公社的马车大老远前来拉粪,供不应求,老黑他们要偷的就是这玩意。
我们每人挎个帆布袋子,蹑手蹑脚一点点向粪场逼近。空气的味道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万物一旦归土,甭管多闹心的味道,遇土则香,这个香不是鲜花香油那种,而是温暖宽厚,像被裹住,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我正好奇,突然间两条黑狗从粪场一角向我们扑来,汪汪叫个不停,吓得我惊慌失措。咱哪见过这个呀,那前儿城市不许养宠物,轻易看不见狗。
我刚要逃跑被老黑一把扽住,怕吗的胖子,黑狗没事。
黑狗没事?
厉害的狗没有黑的,它不像猫,黑猫你躲远点,黑狗没事。
只见老黑往下一蹲,捡石子似的,两条狗立刻呜呜扭头往回跑。老黑这手印在我脑子里,长大后下乡插队屡试不爽。
黑狗过后重归平静,远处传来莫名的响动,不知是风声还是叫声,于是显得更加安静。真正的安静不是没声音,而是有零零星星的声响。夏日的午后阳光明亮炙热,把空无一人的粪场晒得发白,赤裸袒露着。老黑猫腰左右窥望,黑狗似的,黑狗一定有厉害的,只听他低声吼道,上!我们大伙霍地冲上去,把住一个土堆狠命往袋子里胡噜。粪土干燥均匀,散发着自然的魔力,不仅能长庄稼,人肯定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如果没有意外,只需一分钟,我们就能顺利返航,赚个盆满钵满。然而就在最后几秒,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
干什么呢你们!
老黑他们根本没回头,抱住尚未填满的袋子直接开跑,刮风似的没影了。我跟着跑,可挂在脖子上的袋子太重,刚起身就倒在土堆上,干燥的粪土滑落下来盖住我的腿。我脑子一片空白,吗也没有了,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坐在土堆旁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男人和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朝我走来。男人手持长柄方锹,赤裸的上身近似红褐色,双侧肌肉手风琴似的一条条隆起,好像一碰就会放出音乐。他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就在他用力的一瞬,我以为他要打我,“哇”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起起伏伏时强时弱,透过指缝发现他的头发花白凌乱,眯着眼静静审视着我,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最特别的是,他只有一个奶头,男女都有两个才对,他就一个,另一侧是个大疤瘌,滑滑的闪着光泽。我突生畏惧,害怕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号啕起来,掀起的烟尘慢慢升腾飘得很远。
这时那个小女孩走上前,她比我高一点,梳着髽鬏辫,一双眼睛亮亮的。她扶起我,弯腰为我掸去身上的尘土,从上到下,她的表情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还抬起我的胳膊,连胳肢窝都不放过。我只穿着背心短裤,她的手毫不犹豫掠过我的肉皮,把我的畏惧一点点掸掉。我的哭声随着她的手断断续续,挨着肉皮就停,离开了就哭。“哇……哇”,于是她干脆胡噜我的肉皮,让哭声完全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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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兵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