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血凝(上篇)——【纪念襄渝铁路建成通车50周年】



 

      洋楼大宅的阔绰豪华,名利场上的觥筹交错,各类晚会的歌舞升平,屏幕里的柔情蜜意。这一切勾勒出有别于任何时代的现代生活。

         物质上人们满足了,感官上人们享受着。

         但人们似乎都感到缺少点儿什么。

         时髦的装饰遮不住主人的寂寞和孤独;觥筹交错之中显出几分做作和无奈;歌舞厅里的狂呼乱叫或窃窃私语更像一种人生游戏。

        于是,人们极度怀恋并把眼光投向曾经拥有的精神财富。

         战友聚会此起彼优,同学重逢热闹非凡,老乡见面热泪涌流。这时,他们剝去社会给自己添加的一切外衣,说真话,诉真情,宁愿喝个酩酊大碎也要图个难得的、知己的痛快!

         这之中,战友聚会最为浓郁和热烈,它所洋溢的情趣真是回肠荡气,雄浑壮阔啊!它比起灯红酒绿的艳情、比起交易场上的虚情、比起风行一时的媚俗之情纯洁得多、真实得多、也大气得多。

         三线学兵凝聚的正是这种战友情。

 

         患难是友情的酵母。

         它非人为所能缔结,共患难的环境和同生死的命运使十六、七岁的孩子自然要用友情筑成跨过激流的桥梁,攀上悬崖的阶梯。

         踏着晨光和露珠,47团学兵1连一个班的学兵沿着崎岖小路,钻进深山老林。归来时已是中午,80斤的柴禾压得他们身困体乏,饥肠辘辘,于是便围坐在一棵大树下共进午餐。

         所谓午餐绝没有今天的孩子郊游时所拥有的火腿肠、肯德基、三明治之类的现代食品,而是一个蒸得不成形的馒头。它对饿急了的学兵太珍贵了,谁也不忍心几口吃完,都小心翼翼地嚼着。没人说话,气氛极为沉闷。

         “真没想到,我十六岁的生日就这么过了。”于海波猛然说出这句话,声音很轻很轻。

         但还是被身旁的同伴听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住口,情绪骤然改变,气氛也变得活跃。

         “生日太重要了,不能让海波饿肚子。”于海波的好友刘涛说。

         “对!这是起码的要求了。”大家异口同声。

         但吃什么呢?沒有酒、没有菜、没有生日蛋糕,这在家里过生日时是必备的。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沉闷了。这时,大家看见手中剩下的半个馍,就一人一块掰给于海波。于海波怎忍心要。一口馍就能坚持一里路啊!他坚决谢绝。

         “这馍你一定得吃,这是我们给你的生日礼物。”

         于海波还能说什么呢?他捧开双手,恭敬地接过大家的馍。

         他在大家孩子般的祝福中,一口一口地填进嘴里,但他实在无法下咽,扭过脸,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

 


 

    到三线前,张小可从没有过生日的讲究,自然就忘了这个日子。

       1971年11月19日,张小可像往常一样,下了工拖着疲倦的身子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约莫夜里3点钟,几个好友在他屁股上使劲一拍,把他叫醒。张小可睡眼朦胧,不快地说:“大半夜的,干啥?”

       “到河滩。”一位好友说。

      “那地方还没去够?真是犯病了”张小可又躺下。

      好友把他拉起来,小声而神秘地说:“今天去可不一样。”

      “今天的河滩还能有什么特别?”

      “走吧,去了就知道啦。”几个好友硬把张小可拽走了。

      河滩上晚风习习,在月色的映照下亮如白昼,汉江荡漾着银波,远处的巴山就像一幅厚重的剪影。朝脚下看,更令张小可惊叹不已;几张水泥袋上摆着几个馒头,一碗黄豆,两瓶罐头,哦,还有两瓶酒。这对学兵来说就是一席难得的盛宴啊!他忍不住垂涎三尺,好奇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忘了?今天是你17岁的生日呀。”一位学兵说。

      “你们……”张小可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事,说不出话来。

      “我们弟兄几个省了今天的晚饭,又凑钱买了酒。图个热闹、图个吉利嘛。别嫌寒碜,请吧。”

      张小可不由泪湿眼眶。在家里时父母都没有给自己过过生日,在这种环境下,与自己一样大的孩子们竟能想起他,怎能不让他感动,又怎能不使他有几分愧疚呢!

      刚到三线,张小可任连队通讯员,全连所有的信件,包裹由他从镇上的邮局取回。包裹全是家长给孩子们寄的点心、炒面之类的食品,每次都要装一麻包。20里山路,又是如此负重,可想张小可艰难的程度,气得他常常抡起麻包在山石上猛摔,以宣泄内心的委屈。到了连队,包裹里的食品全成了碎渣,但学兵无一人埋怨,都由衷地感谢他。

      想想自己的作为,再看看战友的举动,张小可把万千感慨浓缩在酒碗里,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大家!”

     “总得说几句祝福话吧。”一位学兵提议。

     “对,为张小可活着回去干杯!”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张小可明白,在死神随时降临的环境里,这是最真诚、最可贵的祝福,也是学兵最基本的希望。于是,他再次端起酒碗,铿锵有力地说:“祝我们大家都活着回去!”

      8个酒碗高高举起,随着清脆的响声,火爆的柿子酒灌进8副热血心肠。月光映出他们的倒影,就像刀刻斧砍的雕塑……
 

 

  三线生活结束后,张小可做过导游,做过旅行杜总经理,做过省旅游局副局长,现任陕西省旅游集团公司总经理。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饭没吃过?但他永远尝不到河滩上那顿“生日宴”的美味,也不再有那次生日的心情了。

     对儿子的生日,他却百般重视。重视的标志不是像有些家长那样,给孩子送电脑音响、名牌服装、豪华宴席,而是殚精竭智写了一封长信。他在饱蘸感情地叙述了自己的特殊生日后,认真写道:

     人常说,生日是人生的坐标,爸爸17岁的生日尽管清贫,却是我一生中闪光的坐标。有了这个坐标,我懂得真正的友情,并依靠这种友情和我对事业的信念顽强地经受了两年八个月的生命磨难,也使此后乃至今天取得了些成就。此后的生活尽管好了,但爸爸再未庆贺过自己的生日,因为再大的蛋糕、再丰富的礼物也没有当年的味道。

     但是,在你15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却要隆重地庆贺一番。与你妈妈商量后,送上这份特殊的礼物,讲述爸爸一生中最难忘、最珍贵的一次生日。爸爸殷切希望它给你启迪、令你清醒、催你奋起,更希望你将这封信作为最珍贵的礼物予以珍视!珍重!珍惜!珍藏!

     儿子张笑曾听爸爸讲过三线的事,但没有读这封信时给他的震动大。15岁生日那天夜里,他反复读爸爸的信,像大人一样认真思考,热泪盈眶,辗转难眠。第二天,恰好是他主持的主题班会,他把这封信读给大家。这封信在同学们中激起很大反响。

 

     同时,现任西安市碑林区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冯新秦也没再庆贺过生日,因为18岁的生日给他留下了终生抹不去的创伤和刺激。

     1972年1月7日清晨,51团学兵11连副连长冯新秦匆匆喝下高粱米稀饭,把节省的一个馒头拿回宿舍,与昨天省下的两个馒头放在一起,心满意足地带领大家上工。走到隧道口,他悄悄地对王业志、李百文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请你们吃一顿。”

     王业志、李百文带着美好的期望推斗车,速度比往日明显加快了,来回穿梭的劲头就像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吃,对他们的诱惑太大了,而且还是好朋友的生日,即使吃咸菜、吃发糕都是香的。他们企盼着快点下班,甚至把祝福的话儿都想好了。就在这时,突来的大塌方落在他们推斗车的位置,王业志、李百文被压在大石头下。跑出洞的冯新秦清点人数,发现恰恰少了他的两个好友,他不顾继续塌方的危险冲进隧道,借着手电的亮光,找到被石渣埋到胸部的王业志。王业志脸憋得通红,口吐白沫,眼光暗淡。见到冯新秦,他露出一丝微笑,用最后一点儿力气说:“快救救我,救救我!”

     冯新秦悲痛欲绝。他们都是贫困家庭的子弟,共同的经历和性格使他们一来三线就成为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他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家里寄来的食品一起分,摘的野果一起吃,无论谁外出,都要给另外两人捎点儿东西。冯新秦过生日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俩。万万没有料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他对着王业志的耳朵说:“我马上救你,你一定要挺住,咱们还要快生日呢!”

     这时,学兵们都来了,冯新秦与他们一起用两只手发疯地扒。指甲掉了,指头出血了,他们仍在扒,直到王业志垂下青春的头颅……

     冯新秦扑在王业志身上,失声恸哭,战友们怎么拉,他都不起来,直到有人喊;“李百文扒出来了!”他才起身来到李百文的尸体旁。

     李百文砸得更惨。头皮整个被揭下,身上没一块完整的骨头,尖利的石头从他的胸膛扎出,滴着殷红的血。冯新秦实在目不忍睹,他脱下棉衣,沉重地盖在李百文头上,目送战友把他抬走。自己蹲在隧道里,长时间起不来……

     从此,冯新秦不再过生日,也不允许别人提起它,始终坚持做的是在那一天拿出两位战友的遗像,摆上几个馒头,深深鞠躬,默默祈祷,静静思考……

 

     这就是患难之交!

     它交于患难,又共度患难。当时,学兵最大的难题是吃饭,自然,患难之交多与吃饭有关。

     每顿饭前必颂毛主席语录,这时,学兵的眼睛都盯着最大的馒头,以待仪式结束,迅速地抓住它。多吃一口肚子就好受了呀。但在十多双手即将接触那个大馒头时,又突然停住了,大家分别移向其它馒头。大馒头往往落到最后一个人手中。此人怎好意思吃,硬是把多余的一点儿分给大家,这才心安理得。

     吃肉稀罕,量又有限,炊事班只有按数切片分配。分到最后一个班时,发现少了一片,全班12个人无一人动筷子。班长首先谦让,副班长也不干,大谈他不吃的理由;小个头说他活动量小,理应退出。你推我让,结果谁都没吃,把一顿难得的肉退回给炊事班。

     断粮多日,52团学兵15连一天的午饭只能是盐水煮南瓜。一口大锅摆在院子里,学兵排成了长队。他们仿佛商量好似的,每人只舀汤,都希望把南瓜留给后面的人。人人如此,结果把南瓜全留在锅里……

     编入铁道兵连队干活是学兵最企盼、最幸福的事,因为那里可以吃饱呀!朱健伟就获得了这种“殊荣”,但他想把这份“殊荣”分享给同甘共苦的战友。于是,他主动承担起当兵的都不愿干的差事——为班里领饭。战士往日伙食好,顿顿均有剩余,为朱健伟打扫战场提供了充足的资源。他把馒头、米饭、肉菜装进预先准备好的几个饭盒里,小跑10里路,赶到连队。战友若在宿舍,他便心满意足地看着战友把饭吃完,然后,接受一根劣等香烟的奖赏匆匆返回。若遇战友上工,他就耐心等待,哪怕再晚,返程的夜路再危险,也不急不躁。逢上吃饺子,为了趁热送到战友嘴里,他用自己所有的衣服裹住饭盒,大步如飞地赶路。荊棘划破他赤裸的双腿,沿路的石头几次将他绊倒,他始终不丢开饺子。他出现在战友面前时,一副风尘仆仆,大汗淋淋的模样将七尺男儿感动得泪流满面。当战友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热乎乎的饺子时,他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野果是伴随学兵度过饥饿难关的朋友,也引起不同程度的中毒事件。但又不能不吃,这就需要勇敢的“吃螃蟹”者,朱登海主动承担起这种任务。一次,他与娄安林进山砍柴,发现了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野果,他对娄安林说:“我试着吃,若没事,就告知战友们都来。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把我送到卫生队,并在此注明不能吃的标记。”

     朱登海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酸酸的,没事。在旁看结果的娄安林等得焦急,认为可以通知一起砍柴的战友了。朱登海觉着不行,中毒得有一定的量,他就接着吃。吃到30个时,恶心呕吐,两眼发直,在倒下的一瞬间,他向娄安林说:“快,快画标记!”

     从此,这类野果再没人吃。

 

     相依为命,风雨同舟的命运净化着学兵的心灵,升华了学兵的境界,使这些过去只会索取的孩子很快成熟。这一点儿在年令参差不齐的连队尤为突出。

     70届初中毕业生来三线时,吸收了部分年令较大的社会青年,也有少数情况特殊的14岁左右的小弟弟。

     宫安一岁丧父,六岁失去母亲,因此进入孤儿院。他14岁那年,三线建设招人,院里为了给孩子们找一条出路,也想方设法把他纳入报名的队伍。宫安的身高、体重都不够格,但急于走向社会的愿望使他想出怪点子:他穿着妈妈留给他的高跟皮鞋,身上揣着几块石头。哦,竟然“蒙混过关”了!他与另外13个孤儿成为学兵中特殊的成员。

     小弟弟的到来使孤儿所在的这个连的学兵倏然长大,成为懂事的兄长。初去小弟弟们不适应,常常哭泣、烦闷、使性子,兄长们不但不能流泪,还要强装好汉安慰小弟弟,并把一切艰难包揽无余,给小弟弟安定和相对轻松的空间。干活,他们抢大头;吃饭,他们走后头;打隧道,他们进险处,把小弟弟放在安全地带;过河,他们用肩头搭起人桥,让小弟弟平安通过。此外,有的还帮小弟弟洗衣、缝被、剪指甲……

     47团学兵22连的安利民和何宝秦是一对典型的好兄弟。

     安利民当时20岁,大于学兵的平均年令,稳重老成,心地淳厚;何宝秦因哥哥下乡,姐姐去三线,父母下放,不愿一人待在家,就虚报年令走向三线建设工地。实际他那年仅仅13岁,个头不足1.5米。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安利民与何宝秦编为一个连,并在一个班。

     身为班长的安利民面对比他小7岁的何宝秦有一种本能的兄长感,帮小弟弟收拾被褥,缝补衣服,让吃让喝。开饭,先尽小弟弟舀,遇到面条之类的伙食,一定给小弟弟捞稠的。学兵都吃不饱,肯定有人不乐意,安利民把眼珠子一瞪,即刻没人说什么了。时间一长,就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也形成一种照顾和帮助小弟弟的氛围。

     出工,安利民充分使用班长的权力关照小弟弟。多安排他值日、烧水,或从事力所能及的内务,必须到工地了,也一定放小弟弟于安全之处。会战期间,在隧道里连续奋战48小时,安利民自作主张,让何宝秦在排架下睡觉,连长看见后,甚为不快。安利民一本正经地说:“这孩子病了。”连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写个表扬稿,马上送战地广播站广播。”

     何宝秦尽管小,还有几分知恩图报的义气。他发挥“小”的优势为安利民和班里的大哥哥补充供给。他摸进部队厨房,给大哥哥“拿”来馒头、菜油和肉;混入工地仓库,给大哥哥统统“换”上新胶鞋。女学兵连一般男性不准进入,他小孩子家没人在意,而且姐姐又在那里,于是他便尽情地索取女学兵本来就想支援男学兵的食品。集镇很远,但他有办法,男扮女装朝公路上一站,拉料的司机准停车。待司机知道真相,一看是个孩子也就随其然了。他用自己的补贴费为大哥哥买回一堆能填肚子的东西。

     每逢何宝秦在家值日,他不仅把全班的洗脸水打好,还省下午饭仅有的一个馒头。待安利民汗流浃背地回来后,他拿出自己的馒头让安利民吃。干了一个班超体力劳动,安利民饥肠轆辘,自己那点定量肯定不够吃。但他怎舍得吃何宝秦的馒头呢?便故意拍拍肚皮打个嗝。何宝秦不信,硬往安利民嘴里塞,安利民只好说,那就一人一半吧。何宝秦信以为真,狼吞虎咽地吃下半个馒头。这时早有准备的安利民递过藏着的半个馒头,何宝秦怎能咽下?泪水把谁也舍不得吃的半个馒头打湿。



 

  安利民对何宝秦也不是一味袒护,他希望这孩子长大、成熟,为此,他督促何宝秦写入团申请书,并担任他的入团介绍人。考验期间,他天天盯着这孩子,略有不妥,就及时批评。一天,正在隧道里施工,安利民发现何宝秦不见了,立即去找,最后在连队洗澡的蓆棚里发现他正呼呼大睡。安利民不由怒火中烧,把所有的希望、爱怜、遗憾聚集在拳头上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又扯着他的衣领拉回工地。

     紧张的施工结束,安利民冷静了,他为打何宝秦后悔不己。不管怎么说,何宝秦毕竟是个孩子,若在家还给父母撒娇呢。能来三线与大哥哥一起吃苦就不错了,即使约束不住自己,也应该循循善诱,耐心细致。想到这里,安利民匆匆赶到30里之外的镇上,给何宝秦买了许多好吃的,并特意捎了件当时年轻人最喜欢的海魂衫……

 

     聚焦在各个连队卫生员身上的友情像一把火炬,护卫学兵走完两年多的艰苦历程。

     卫生员是应运而生的白衣天使,仅在铁道兵卫生队短期培训就匆匆上阵。论医术谈不到,但他们有一颗爱心,能不厌其烦,任劳任怨,应付随时发生的伤亡和肆意泛滥的疾病。

     47团26连冯芸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铁道兵招募学兵时,仅有16岁的冯芸在应届毕业生中年令最小,不被军代表看重。她急中生智,大胆地对军代表说:“我会扎针。”

     正是这句话打动了军代表的心,三线工地就需要这样的人呀!

     也是这句话决定了冯芸三线的生活内容,她自始至终从事卫生员的工作。

     出发那天,母亲对女儿说:“关心人比吃药更重要。”

     母亲是革命营垒熏陶出来的战士,在四海皆兄弟的大家庭里,她体验了生死相依的友情,也向急需关心的人奉献爱心。她的家是烈士遗骨的摇篮,是通讯员、警卫员随时吃喝的场所。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她也用友情鼓舞着身陷囹圄的刘子丹的夫人,令老人家充满信心地挺过难关。

     母亲的嘱咐是老一辈的经验之谈,它成为冯芸做人处事的准则。物质极度匮乏的三线建设工地也为冯芸坚持这一准则提供了条件。

     当时,配备给学兵连的药物极其紧张,根本无法满足学兵的身体需要,尤其在患病者较多时,冯芸真是提襟见肘,欲哭无泪。

     水土不服使全连多数学兵患病,冯芸刚从这个宿舍出来,又跑进另一个宿舍。夜里,学兵轮番发烧,退烧药又不足,只能紧着重病号用,其他人全由冯芸给她们浑身擦酒精。酒精用光了,冯芸就彻底守护在她们身边,用冷毛巾一遍遍为她们降温。即使通宵未眠,冯芸也得在第二天走向工地。与石头打交道,难免碰胳膊砸腿,卫生员不在场能行吗?

     蚊虫叮咬使学兵四肢生疮,严重的蔓延全身,而一个月的纱布仅有两包,给哪个包,一时难住了16岁的冯芸。她夜不能寐,躺在床上想点子。眼前的蚊帐启发了她,一个蚊帐该有多少纱布呀。她立即取下自己的蚊帐消毒,整整齐齐地剪成小块,解了燃眉之急。

     她自己遭到蚊虫的狂轰滥炸,身上长满脓疮。战友们心疼她,每晚都抢着与冯芸同睡一顶蚊帐。那夜,柴炎和她同床,当冯芸脱去外衣,露出满身的疮疤,柴炎惊讶地大叫,冯芸立刻捂住她的嘴,轻声说:“千万别声张。”

     柴炎只得小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包呢?”

     “纱布不够,我又是卫生员,怎么能考虑我?”冯芸的声音细得像蚊子。

     “还有没有纱布?”柴炎继续追问。

     “有是有,但必须给工伤留着,万一出了事,怎么抢救?”

     “到时再想办法,我现在就给你一包。”

     柴炎欲坐起来,冯芸把她按住。柴炎坚持,冯芸抓住她的胳膊,几乎厮打在一块。两人折腾累了,又抱在一起隐隐抽泣……

 

 

  这一幕,被同宿舍的学兵听见了。她们也悄悄流泪,第三天,给冯芸交上一大堆洗净的纱布……

      怎能让战友用洗过的纱布?未经消毒,感染了怎么办?冯芸决定向营卫生队再要纱布。

      由于急躁和长期的委屈,冯芸见了卫生队侯队长,难免出言不逊:“为什么给学兵连那么点儿纱布?再这样下去,我没法干了!”

      候队长显得极其冷静,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护士忙安慰冯芸:“别急,眼下运输紧张,物资运不上来,慢慢会好些。”

     冯芸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觉着错怪了曾给予学兵连很大关心的侯队长,反复向护士诉说她的难处,并让护士替她向候队长道歉。

     冯芸刚准备走,一个军医叫住她,塞给她两包纱布:“这是候队长让我转交给你的,并希望你好好干。”

     冯芸觉着喉咙干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冯芸她们连的驻地下面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叮咚作响。不仅可供全连饮用,也是姑娘们洗刷、嬉闹的好去处。每每下工,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河边石头上,或洗去满脸风尘,或诉说内心秘密,或互相泼水逗趣,一天的劳累、烦恼顷刻消失。

      突然,一种传言打乱了姑娘们的欢乐生活。说是吃这水要患大脖子,用了这水要得癞痢头。不久,团卫生队发出正式通知:这带属地方病多发区,各连队要积极预防。

      往日的欢乐没有了,然之而来的是沉默和恐慌。她们不怕沙滩上的暴晒,不怕隧道里的风险,宁愿把生命献给三线大业也在所不辞。但一个姑娘家长了大脖子、出了癞痢头实在接受不了!它比死还痛苦,比残疾还难受!

     几天来,姑娘们不吃不喝不洗,沉默寡言地躺在铺上,这比初来时的大哭还令寒栗。

     司务长和上士连夜起程买碘盐,连长和指导员到各宿舍做思想工作,作为卫生员的冯芸谋划着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师部医院从山上引水的先例启示她:秦巴山青翠欲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们也可寻找纯净的水源嘛。

     她叫上好友陈淑珍向水草茂盛的山上爬去。

     山势陡峭,本不好走,她们还专找潮湿的地方跑,这更添了艰难。这些地方确实有泉水,但都太小,不足以给战友们带来欢乐。巳近中午,又热又渴又饿,一步都不愿动了,但一想起大家忧愁的面孔,冯芸又来了精神。她与陈淑珍互相搀扶着爬上更高的山头。

     一阵清脆悦耳的流水声振奋了她们俩,她们跑过去,顺着水声寻找水源。但声音近在咫尺,就是看不到模样。他们焦急地用手拨掉杂草,搬开石块。哦,有了!有了!胳膊粗的水咕嘟嘟地向外冒,在旁边挖个坑,顿时就溢满了。

     她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趴在水潭里又喝又洗。冯芸取了水样,立即到卫生队化验:陈淑珍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告诉大伙。

     化验表明,此处水源很好,无任何污染。沉默的姑娘们骤然活跃了,她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泉水处,痛痛快快地疯了个够。

 

     200米长的竹管把清澈的泉水引到连队,引到姑娘们的心中。她们兴奋得欢蹦乱跳。

     再困难的时候,冯芸都很少哭过,此刻,看到战友们开心的样子,她禁不住地流泪了。这是激动的泪,它纯洁得宛如清澈的泉水……

     有了好水,男学兵和铁道兵都想方设法到这里转悠,目的无非喝口水混顿饭,看几眼女学兵。一次,两个铁道兵战士吃完饭,随意说下一句话:“真是女孩子做饭,饭里还有头发。”

     本可以不把此话当回事,但女孩子的自尊心受不了。炊事班副班长宋秀兰气呼呼地说:“我就不信饭里有头发,剃了头看他们还说什么?”

     炊事员贺云仙给她打气:“你若剃头,我作伴!”

     但当宋秀兰真的剃头后,贺云仙摸着一头秀发犹豫了。她是个十分爱美的女孩子,生活再艰难,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剃头对她无异于上刑。帮厨的冯芸看出了她的难,爽快地说:“我来陪秀兰。”

     “我是与他们赌气谁都不用陪。”宋秀兰蛮有情绪地说。

     在场的人也阻止冯芸:“你是咱们连的门面,常外出办事,不能剃头。”

     为了集体荣誉,为了战友不觉着势单力薄,冯芸还是坚持剃了个娃娃头。尽管少了女儿气,但添了几分利落,也在浓浓的友情中加上重重的一笔……



 

 

.

 

 

  梁宝平小传:属马,性情中人,从事过三年襄渝铁路建设、四十二年人民公仆工作。爱好:藏书、阅读、写作、旅游、摄影、中医药研究,太极柔力球健身。个性:随和、随缘、随便。品行:为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需要我的人而活着。格言:工作越忙越好,生活越简单越好,精神越丰富越好。



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