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松树的芳香
 

　　刘白羽1916.9~2005.8

　　我住在一家旅馆高楼上，透过玻璃望下去，只见后园里一片碧绿浓荫。

　　我起得还是像往常一样早。因为我爱黎明，-﹣晨曦像一首美的诗章，曙光像一支抒情的乐曲，我，愿作一个迎接黎明的使者，从楼上走向丛林。我的心灵舒畅得像一只鸥鸟在缓缓飞翔，我要摘一颗凝在碧叶上的露珠，吸一口甘泉般清冽的朝气。我知道这是多么可珍贵的时间，当火红的太阳一下把炎天的热气熏满人间，这清新而柔美的黎明，即将逝去。

　　于是，我每天清晨到后园去走走，穿过葡萄藤架，看看池中的水浮莲，-﹣不过，引我感情至深的还是这凝然一片苍碧……不过，有一天，这苍碧却象火一样燃烧起来了。那绿森森的海涛中，仿佛有星星点点的火焰在闪烁，在跳荡。我一下仿佛从宁静的梦中惊醒，原来，是密密丛林中，火红的石榴花盛开了，那像繁星一样茂盛的红花呀，如同万千颗红玛瑙在熠熠发亮。不仅如此，有一回当我走过一株大树，一支树枝倾斜下来拂着行人。我忽然闻到一种浓郁的花香，抬头仔细观察，原来是马樱花像一片从天边飞来的红霞，

　　这花园一下热闹起来了。

　　石榴红似火、马樱发浓香，不过，这些却使我怅然了，仿佛我心灵中失去了什么?!

　　失去的是什么?是那朴素无华的一片苍翠。

　　那是廿七年前的一个初春，我从北京奔到遥远的小兴安岭。那儿是碧绿的森林的世界，生命之树是常青的，那儿就是常青的世界。那威严而磅礴的连绵无际的山峦，给森林涂得碧绿盎然，那晶莹澄澈的潺潺河流呀，也染得那样浓绿。我住在原木砌的房屋里，透过明亮的大窗，月亮的淡淡的绿光，那样幽娴素雅，我走在大森林中的小径上，我觉得整个人连同我的心灵，都渗透一片水晶般清碧。我愿意一生一世在这大森林里，听林涛阵阵，听露水滴滴，作一个绿色的梦，写一首绿色的诗，随一片绿色的云飘然飞去。

　　从我的性格来说，我欢喜最浓郁的色彩。黄山四月那浓似胭脂的杜鹃，朝鲜战场上血滴一样的金黛莱，巴黎郊野像蝴蝶一样迎风招展的红罂粟，斯里兰卡街头像红彤彤浓云一样的三叶树，广州原野上那红色金盏一样的木棉花，都曾经留下我多少情思，无穷爱意。

　　可这两天，这马樱、这石榴，却使我感到苦恼，我觉得它们破坏了绿的境界，诗的整体。艺术美的完整是最高的要求，无论是雕塑、音乐、诗歌，都把美溶合在一种单纯的完整的美的意境之内，难道大自然的美就这样庞杂陆离吗?

　　不，我失去的我终于获得了。今天我到花园去得特别早，晨曦乍上，晓露未干，当我走到一片密密松林里时，我又为这浓绿所笼罩。而且令我非常意外，非常欣喜的，是晓露浇出一种香气，这香气是那样清幽，但又那样浓冽，我四处寻觅，这儿没有鲜艳的花，芬芳的蕊，一下，我恍然大悟了，这就是这松树的芳香。松树不怕严寒，当万木凋零，大雪纷飞，依旧巍然挺立。它只那样默默无闻，不与群芳争艳、奇葩斗丽，它却自有它的高风亮节。如果说这是松树的风格，那么，今天我闻到的沁人肺腑的芳香，正是这有着崇高风格的松树，从它心灵中发出的轻柔的絮语。

　　这一天的晨曦多么美呀!我望着松树，心头充满爱，我发现了大自然中最美最美的芳香，它如此深湛，如此淳朴。是的，我不只是发现了大自然的奥秘，更重要的是，我发现的也是生活的奥秘，只有朴素无华的树才有朴素无华的香，才香得愈深愈远，愈充满诗意。晨曦渐渐变成朝霞，晨风吹拂，松树微语，我十分珍重地望着这碧绿浓荫，我希望露珠永远不干，芳香永远浓冽。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