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百岁老人染指甲，这个故事我听过一次就记住了。

        年前，中铁十四局孔文婕来北京，邀几位朋友一起吃饭。见到她，我就想起她母亲的故事。

        一位农村老人，丰富多彩的经历，特立独行的个性，卓尔不凡的见识，热爱生活、积极达观、坚韧不拔的人生故事，值得与大家分享。
 

母亲爱染指甲花

孔文婕

        母亲100岁了。

        邻居家门口小花园种了几种花：月季花、步步登高花、鸡冠花、指甲花等，长得旺，开得艳。我用轮椅推着母亲上街，小花园是必经之地，我和母亲一起赏赏花，看蝴蝶翩翩飞，听鸟儿悦耳唱。

        她往前指了指，我们来到几株指甲花（别名凤仙花）跟前。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雨，花鲜艳，干净，母亲盯着它们看，往前探探身子，用手轻轻地摸了摸离她最近的几朵花，右手食指指着左手的指甲盖：“染染。”

        我立刻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娘，我给您染染吧！”母亲仰头看看我，微笑，点头。“好的，我给娘染指甲喽——娘从头到脚，穿得戴的都是花的，就缺染手指甲了。”

        母亲心细，指了指邻居家，意思是要跟邻居说一声。

        邻居很友好：“摘吧，摘吧，尽管摘，用多少摘多少！一百岁老奶奶染指甲，太稀罕了，太有趣了，俺的老奶奶啊，您越活越年轻了！”

        母亲微笑，双手合十。

        我回家挑了一盘薄而软的胶带，拿了剪刀。母亲慢慢地扯起衣襟轻轻地擦着手，静静地等着我。我弯下腰，轻轻地挑盛开的花朵摘下来，在手里轻轻揉搓，让花片变成黏糊状。

        母亲先伸出右手，手背朝上。“盐——白矾——”嗨，姜啊，还是老的辣！没想到母亲心里如此清楚！

       指甲花里放点盐或者白矾，上色效果会更好。白矾是母亲治病的法宝，她总是随身带着。受母亲的影响，我们兄妹七个的家里都有白矾（口腔溃疡、牙疼时含化）。我回家拿出了白矾和盐，放上一点点。

        正在精心地为母亲染着，邻居婶子看到了：“嗨，都到什么时代了，还费这个事干吗，进城啊，城里染得油光发亮的，什么色都有！”母亲哼哼笑了，摆着手：“别——别——妖精了，咱这个——养皮肤。”

      “哎哟，我的寿星嫂啊，您什么时候才能糊涂点儿啊！”婶子笑弯了腰。

        我知道，指甲花是母亲最喜欢的花之一。

        母亲年轻时就喜欢用它染手指甲。我们家残缺的盆盆罐罐里每年都种指甲花，大红、粉红、紫红等好几个颜色的花相互映衬，美丽娇艳，给贫穷单调的院子增加了浓浓生机，来串门的女性亲戚邻居，一进大门就被吸引到花前。

        “摘点儿拿走吧，回家染染指甲！来，要不现在我就给你染染？”母亲总是这么热情。但来的人几乎都是只看不染：“哎呀，你看我这手，又粗又黑，染了更难看了。”有的则说：“哼，饭都吃不饱，还累得要死，哪有心弄这玩意儿！”

        母亲多次想给我染手指甲，我怕被老师和同学看见引起麻烦，坚决不染。而母亲每年都要染，而且在中秋节前后再补染一次。
 

        早些年，母亲染手指甲，挨过批斗，父亲还和她吵过架。

        母亲染指甲时，总是在晚上偷偷地染，早晨起来染好了，照常干活儿，什么都不耽误。母亲染的时候，先用指甲花的叶子盖在揉搓好的花泥上面，然后再用布条裹好，用嘴咬住线的一头，另一只手往上缠线，把布扎好。

        母亲常给人说笑话、讲故事，被人说成散布“牛鬼蛇神”。母亲染指甲，被说成贪图享乐，有封、资、修的腐朽思想，地主婆心不死，想变天……这些给父亲惹了祸，让他又多了一条挨斗的罪状。

       “哼，你朝脸上贴黄瓜片，贴就贴了，在家里别人也看不到。染手指甲盖子，你不出门了？让别人看见像什么话！充什么洋相！”

        害怕挨斗的父亲，常对母亲发火，好几次要去拔花，硬是让哥哥们给拉住了。母亲实在憋不住了，举了村里几个喜欢染手指甲的例子。父亲更加生气了：“人家都是家庭成分好的，都没什么心事，还都比你小得多！你别整天这事那事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愁啊、烦啊，有用吗？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我要是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孩子们能高兴吗？这日子还怎么过！”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在地主成分的重压下，母亲从没在孩子们面前说过一句泄气的话，总是鼓励我们：“一分精神一分福，都长起精神来，把该做的事做好！”那时的母亲“心像黄连脸在笑”。她把一切苦都埋在了心里，化作带领全家奋进的力量。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院子里开满了红红的指甲花，这是一个家庭奋发向上的气象。母亲执着于红手指甲则是她乐观、豁达、坚强的一种体现，是她意志坚韧、面对任何艰难困苦从不气馁的彰显。

        一次，因为母亲“散布牛鬼蛇神”，大队责令父亲陪着母亲在全村大会上挨斗。弯腰站了两个多小时的母亲，进家竟然直接去给花儿浇水，把花盆都端到了太阳地里。正是母亲心里有红花和绿茵，从未在我姥姥家人面前伤心，从未在家人面前埋怨，从未在外人面前哭穷。面对好心人沉重的叹息，母亲总是平平静静：“只要孩子们都上进、都走正道，日子就好过，难处想多了就被压垮了！”
 

        我从外出上学直到今天，几十年过去了，期间忽略了母亲是否染手指甲的事。关键也是因为生活条件的改善，所有人都活得自由轻松幸福，彼此都不必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也就疏忽了亲人们的生活细节。我敢断定，这期间母亲肯定坚持染着。因为日子好过了，母亲心情更好了，现在的染，与挨着斗也染内涵不一样啊！

        当晚，母亲就要休息了。我轻轻地把母亲指甲上的胶带取开：

      “嗬——好哎，红红的，效果很好！”母亲伸着手看了又看，充满浓浓的爱意，她微笑着，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照片由梅梓祥提供
编辑：乐在其中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