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小花梦寻
我从小胃口特别好，姥姥说胃口大是因为嗅觉好。我想说得也是，伤风感冒鼻子塞住的时候便不想吃了。有如发现了一大真理，我得意地对哥哥讲："你知道吗?我的嗅觉特别好。"他半拍也没慢地说："知道，你的鼻孔比人家的都大。"我虽然气得很长时间没理他，却也相信我的嗅觉和鼻孔的确特别。我见到什么都喜欢拿到鼻前闻一闻。妈妈整理箱子，或拿出冬天的衣服时，我总是在一旁拚命闻樟脑味儿。天下雨之前好几个钟头我便能闻到雨的来临，向家人预报马上要下雨了。也许很多人都能闻到空气中的潮湿味，我却坚信这是我的一大特长与秘密。
对我来说，没有比气味更难以忘怀的了。它也许出现得完全意外，或者瞬间即逝，但它永远能够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理解、组成语言之前产生强烈的视觉形象和情感，冲破岁月和距离之障，引起我无限的怀旧。
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气味的无声爆炸是在纽约。到美国读书的第一个学期，我妈妈正在美国进修，她把我送到宿舍后，给了我一个小箱子。当时她准备回国，所以留给我几件衣服和四百块美金应急用。
第一学期结束后，我准备搬加州，整理行李时打开妈妈给我的箱子。当我拿起妈妈米色的羊毛衫时，一股熟悉而遥远的气息扑鼻而来。妈妈温暖和女性的味道加上她最喜欢用的硼酸浴皂的味道像是点燃了记忆的导火线，我的头脑里轰隆一声便时光倒流，回到了十年前我每星期天早上钻到妈妈被窝里的年代。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我敢发誓她就在我的身边，睡意朦胧地冲我一笑。我将头埋在羊毛衫里，渴望旧时从母亲身上得到的温馨与安全感。那半年来我好想家，好孤独，但由于集中精力读书，没顾得上为自己难受。突然袭来的回忆却让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多年以后还有一次，家里的烘干机坏了，我便在院子里拉上绳子，将洗好的衣服、被单晒在太阳里。黄昏时彼德和我一道把晒干的衣服收回家，衣服散发着太阳暖人的气息，好香。突然间上海弄堂里种满树的大院子跳入我的眼帘，我看见雨过天晴的早晨，妈妈交给我一大堆绳子，让我到楼下去"抢树"，因为大都要晒东西，去晚了就没有树干了。傍晚，妈妈和我一道收衣服、被单，我抱着大堆充满太阳味道的干净衣服和被单，觉得好开心。
彼德见我抱着衣服发呆，问我怎么了。我跟他讲我的童年，他听得很认真。但我知道他不能体会他所没有经历过岁月.那天晚上，躺在充满阳光气息的床上，我感到孤独。
我们周围的气味，无时无刻地左右着我们的情绪，它有时暴烈，有时缠绵。只要我们还活着，还呼吸，便逃脱不了它的天罗地网。在这个竞争的社会，除了学问本事之外，能讨人喜欢也已成为竞争时的重要武器。各行各业都是如此，电影工作更不例外。令人愉快的气味是十分讨人喜欢的。
初在美国演戏的时候有一次去参加试镜。排练了无数次之后，我擦了粉，上了口红，画了眼线，涂了睫毛膏，自认为使尽了全身解数，万无一失了。可是那天天气闷热，我又太紧张，出了一身汗。所以自我感觉臭烘烘的，让我烦躁不堪。身边一位同去应征的女孩拿出香水，往耳后、胸颈涂了一点。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挺胸抬头在我面前走过，飘着一股淡淡的鲜奶加冰冻果子露的香味，令人神往。毫无疑问，在场所有人都会同意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那次经历之后，我也花了二百多元美金，为自己买了一瓶上好的香水。那是一瓶淡紫罗兰与鲜桃型的香水。紫罗兰中含有紫罗兰酮，它会使人的嗅觉短路，但一、二分钟之后便又恢复。所以它使人忽而闻到，忽而闻不到，扑朔迷离。它使人想继续逗留于我的身旁，试图解开这莫名其妙的谜。有人告诉过我："你闻上去像天堂。"
我在书中读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用食、作爱、交流感情或公园散步等之际，当我们鼻中的嗅觉接受到任何气味时，它便给大脑皮层输入信号，再由大脑直接把信息传递给"边缘系统"。边缘系统是我们脑中一个神秘的中枢，它是调节情感的一个极重要部位。在它的主宰下，我们感觉，我们渴望，我们创造。
当我们还是爬行动物的原始年代，我们全凭着我们的嗅觉与我们身体散发的气味来吸引异性和造成体内荷尔蒙的变化。没有嗅觉便不能传宗接代。几亿年过去了，我们站直了，头脑发达了，思路复杂了。我们的本能常常被理智所压抑，但是它安然无恙，仍然指挥着我们的下意识。
记得与彼德第二次约会，我们去旧金山的一家十分古老的旅馆顶楼喝咖啡，跳舞.他虽然衣着保守，仪态庄重，却不时地让我感到一种无形挑逗。舞会的最后一支舞是慢四步，我们的身体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我的脸在他左面脖子部位。原来一晚上那忽隐忽现的挑逗就埋伏在那儿。他用的香水叫 Cool water ，是当时的新产品。 Cool 是清凉的意思，但是它还有许多其他的意思。如果形容一个男人很 Cool ，他便是一个深情又不喜形于色的人;我在彼德脖子上闻到的是春天的野地和蜂蜜，然后是淡淡的麝香和琥珀。最后闻到的是他的皮肤和新出的汗，它们使我想起沙滩和海水。我依在他的身旁，似乎听不到音乐，只有他皮肤上那些无声的性感的音符回响于我的全身。
结婚以后，我们回忆起那次约会，他笑着说："你装得那么正经，却故意在我脖子上呼气，骚扰我。"我很吃惊，当时完全沉醉于他的气味，全然不知我在他脖子上吹气。
气味刺激我们的昏沉记忆，唤醒我们欲眠的感官，赋予我们吸引力，警告我们避免危险，带领我们走向诱惑，鼓动我们的宗教热情，伴随我们去天堂。但是嗅觉在今天的世界却被认为五官中最不重要的一个功能。它是一个堕落的天使，受到我们的冷落。
当几位朋友跟我谈到一道搞香水时，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如果下海，我只下这美妙的感官之海。让它娇纵我，满足我，让我为它平反。
檀香、麝香、蜂蜜香、玫瑰香、百合花香、柠檬香、薄荷香、杏仁香、奶油香，大海的气味，森林的气味，草地的气味……我像蜂采蜜，又像孩子去了迪斯尼乐园，兴奋地忙碌在芳香中好几个月。
最后，我选中了几种花的综合，加上淡淡的麝香。花香是飘逸的，像是音乐中的高音，麝香则是低调的。花有着极其强健的性生活，一朵花的芬芳向全世界宣告它成熟的花粉和满溢蜜糖的花蕊。它的香味使我们联想到原始世界的繁殖力，精力，生命，乐观，期待和盛开中的青春。它燃烧般的芳香使我们觉得年轻，多情。
香水诞生了，该为它取个名字。"就叫它小花吧!"我说。大家都说好。观众朋友们曾经喜欢过我演的小花，她清纯，可爱，充满希望。她几乎代表了一个时期，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一个充满了朦胧希望的年代。这几年再见到我的人都仍然十分热情，他们仍然在我的身上寻找昔日的小花。十几年的生活经历不能不在我脸上留下它们的足迹.我看上去不像当年的小花，但是那个叫小花的女孩子将永远活在我的身体里，继续做梦，继续期待，直到最后。
编辑：开门见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