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我的往事(94):梦回巴山

       ​高继纪念晓晴的散文发在公众号之后,高继回信给我说:到了一个年龄,写作的角度视野都会发生质的进阶。这也许就是一种觉悟。常常看一些老作家的文章,文字中的童言无忌似的反省,如沉淀之后的清潭。貌似单纯却深不可测。不过,这类文章的读者己经很少很少了。功名利禄心魔投射在物质与感观生理之后,自然会异化非人类了。回顾历史,似乎没有什么所谓的正确与错误。曾经的荣耀不过是儿童的风筝。历史真的有什么本质的进步吗?色即是空,似乎是一个古代的注解。

  高继是安康文友中思想很深刻的作家,他曾对我说过,虽然我们不再长高,但仍然天天在长大!这句话我无数次地转述给朋友,以激励我们的共同成长!只是我和高继分开太久,读他的作品甚少。读高继纪念晓晴的散文,令我十分感慨,也在人民铁道发文《梦回巴山·又见晓晴》应之。

  朋友叙旧,华东讲起大巴山的往事,就提起人民铁道报社“汽笛”副刊编辑王晓晴当年来巴山的二、三事来。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襄渝铁路运营不久,我在安康铁路分局宣传部任副部长兼文协秘书长,组织了一批职工业余作者一头扎到分局最艰苦的大巴山养路工区,采访那里的年轻人,写写他们扎根山区艰苦创业、乐于奉献的事迹。一组稿件写成之后,寄给人民铁道报社,然后就忐忑地等着编辑刊发的消息。

  忽一日,我接到北京来电,正是人民铁道报社王晓晴编辑打来的。说是稿件收倒,文字修改倒在其次,但就是怎么把如今时尚的年轻人写得那么单纯,甚至单纯得都有点傻了。她不信,不信大城市来年轻人能一头扎在大巴山里那么苦干傻干。她说她想来大巴山看看。这便有了华东所写的晓晴巴山之行(稿见《人民铁道》报2013年11月14日“汽笛”专刊《那年夏天 巴山·晓晴》)。

  想起来,一晃近三十年过去,巴山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但晓晴编辑当年极力提携帮助安康铁路分局职工业余作者的那份热情和真诚,却叫人难以忘怀。时下正值农历十月十五中国民间传统“下元节”,在这一年最后一个月亮节的时候,人们是要祭祀亡灵的。读怀念晓晴的纪实散文,华东充满感情色彩的笔触,将我的思绪一下子又拉回到那年夏天的巴山。魂牵梦绕多少回,又见那山、那水、那工区、那座高桥与长隧,还有那个面对大山在思忖着如何帮助山里的这帮年轻作者的编辑晓晴。

  夏天的大巴山是美丽的。晓晴来巴山的时候,春天的杜鹃还没有完全谢尽,夏天的山花又漫山遍野地烂漫开来,把崇山峻岭的山林点染成一幅幅立体的山水画。看到大巴山的美丽景色,列车还没到巴山,晓晴就满精神地执意提前下车,要和巡道工一起步行一个线路区间到巴山养路工区,她要融入到青山绿水之间去走走看看。我们看她身单力薄,都劝她别走区间了,走铁路单调,走山路陡峭,都不是她能走、好走的。还是在车站工区看看远山的风景也挺好的呢!

  可是我们拗不过北京来的这个看起来娇小其实内心和意志都很强大的女编辑。在业余作者眼里,人民铁道报社的副刊编辑,那可都是高不可攀的神呢!就只好听她的吧。一行业余作者伴随着晓晴在大巴山的前一站松树坡车站下车,一路步行去巴山车站。

  这是巴山工区最短却也是最难走的一个区间。一路上绝壁悬崖陡峭,深峡幽谷险峻。常走山路的走在这路上也都全神贯注地小心看路,晓晴却是一路开心地乐活着。爬到山头,她抬头仰天闭目深呼吸,说山里的空气带着幽幽的香气,真好!下到谷底,她又掬一捧清澈的溪流山泉一饮而尽,说山涧流淌的泉水丝丝入味,真甜!巡道工金胖子是工区的摄影爱好者,一路上不停地忙乎着拿相机给晓晴留下一路倩影。每走一处,收进镜头的都是无限美景。晓晴感叹,把这里的山水随便搬去一处到北京,都是一所游人如织的绝色景点。金胖子一路上忙着给晓晴介绍哪里是襄渝线最高的一桥飞架“一线天”,哪里是一半是高桥一半是深隧的最高车站,他不无自豪地说,这些景色吸引了许多摄影家前来采景,照片都上过画报呢。

  可是,很快晓晴就看到了巴山美丽之外的另一面,那就是大巴山特有的艰难困苦,苦得近于一种残酷。那是路过巴山深处的一户人家,房屋的墙用泥土坯垒成的,屋顶苫着茅草,门是敞开着的,窗户很小,糊着一层窗纸,破了好几个洞。晓晴好奇地要进屋看看,屋里烟薰得黑乎乎的,家陡四壁看不到一桌一椅,甚至连床都没有,屋内一角铺着一层稻草,稻草上面铺张竹席,一张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被褥里围坐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屋的另一角还燃着点点柴火的灰烬,上面吊着一个黑乎乎的瓦罐,看样子是这家唯一的厨具了。男孩目光呆滞地看我们进来,问他什么也不知道应声。晓晴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也呆呆地站在屋里看着男孩,随后从身上掏出些钱来轻轻地放到男孩跟前。我们也赶紧把随身带的干粮烧饼递给男孩,男孩从我们手里抓过烧饼就往嘴里塞。晓晴不忍再看,眼里噙着泪花,赶紧逃也似地离开这户山里人家。

  出来晓晴问我,山里的农家都是这样的一贫如洗么?我说,差不多都这样吧。秦巴山区是全国最贫困的11个连片山区之首。这里山大沟深、交通不便。上世纪七十年代襄渝铁路通车之前,巴山养路工区所在的陕西紫阳县,连县城都不通公路。这里许多农村更是不通路、不通邮、不通电,几乎与世隔绝一般。

  那这里的铁路职工生活呢?晓晴关切地又问。当时还在沿线麻柳车站通讯工区的华东介绍说,职工的生活设施要比当地农民家里好了许多,但也仅此而已。因为都一样地与世隔绝在这巴山深处,与外界相通的就是眼前这条默默无语的铁路和热热闹闹来来往往却在小站停都不停的列车。的确,这也正是感动我们这些作者的地方。这些从小在大中城市长大的年轻人,参加铁路工作本以为穿上铁路制服登上列车走南闯北呢,却没想到进了铁路沿线偏远工区抡起了养路铁镐;本以为挣工资了想买什么买什么生活越来越好,却没想到整日里面对深山老林连人都见不到几个,有钱都没处花,更别奢想街市繁华,灯红酒绿。然而,现实生活的巨大反差,并没有压垮这些年轻人。他们热爱铁路,热爱生活,艰苦创业,乐于奉献。这就是巴山精神所在。问他们何以如此,他们语笨言拙,说不出深刻的大道理,反而觉得铁路工人本来就应该这样,很平常。巴山职工如此,是因为站段干部也如此。他们才刚刚做了本职应当做的工作,就受到分局、路局领导的关注、关心、关怀,没有理由不如此嘛!

  一路上晓晴再也无话。

  到了巴山养路工区,职工见我们几个刚刚采访写过他们的作者又来了,还带来了北京来的报社编辑,高兴得像过节般地热情接待我们。计工员管煜把自己新婚的新房腾出来让晓晴住。晚上工区特意准备了几个小节目表演给晓晴看,养路工大个子李东模仿费翊,唱了当时最流行也是他最拿手《冬天里的一把火》。的确。他说,只要上面一来人,职工心里、整个工区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似地,立刻热腾腾的了。更别说北京来人了,这可是巴山工区头一次这么火啊!

  第二天,晓晴把巴山养路工区里里外外转了个遍,看了整洁干净的职工宿舍,看了设施齐备的职工食堂,看了职工在山坡上开辟只能容下半个的蓝球场,看了文化活动室。这些只能反映职工积极向上的生活现状,还是回答不了她来之前的疑惑。她还在寻找答案。忽然,晓晴把目光定在了工区对面半山坡上的一片坟茔上。

  这是一块烈士陵园,数十个当年筑路的铁道兵战士长眠在此。当年他们也曾年轻,也曾英姿勃发,他们稚气未脱时,穿上了军装,告别了父母,来到大巴山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可是,当隆隆火车沿着他们筑成的钢铁大道开进大巴山的时候,他们却再也听不到高昂的风笛,看不见威武的铁龙。可是他们无怨无悔,还在这里默默地伴随着铁路的脉动,伴随着铁路后来的年轻人。养路工区陈领工员告诉晓晴,这里是巴山养路工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晓晴顿时全都明白了,不再用任何语言,不再作任何解释。“人在干,天在看。他们在看着你们,在看着我们呐!”晓晴一边喃喃低语着,一边采来一捧黄的、白的山花,默默地摆放在每一座烈士墓前。

  临别巴山时,晓晴把我们几个作者叫到一起,本以为她是要给我们说说稿子怎么修改。她却说,这些稿子不用再改一个字了,回去我就及时编发出来。非常感谢你们邀请我来巴山。有机会我还想再来。我说,有机会我们一起来。

  回京后,《大巴山的年轻人实录》组稿果然一篇篇都见报了。这对大巴山的年轻人是莫大的鼓舞,对我们这些业余作者也是莫大的激励,有的从此走上专业创作道路。晓晴却没有再来巴山。但是,在大巴山,当年的年轻人和写年轻人的业余作者却还能时常看到晓晴的身影,看到她感动巴山的音容笑貌,在脑海,在梦里。

编辑:兵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