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我在微信上给敬爱的张子良老师发送了问候早上好的图片。十几分钟后,看到张老师微信头像的角上出现红色的未读标记,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赶紧点开看,是张老师儿子朝阳发的讣告图片,并写了一句话:“我父亲昨天去世了。张朝阳哀告”。
从巨大的悲痛中稍稍缓过神来,我将讣告转发两个同学群,随后与老家靖边的同学商议了吊唁张老师相关事宜。之后,我又给朝阳写了两三百字的一段话,希望师母和朝阳他们兄弟姐妹能够节哀顺变。
然而,这一整天,我自己都深陷在对张老师的无尽怀念之中,难以自拔。
(第3排右5是张子良老师,我站在张老师侧后方)
张老师是我的高中老师。从我1971年9月进入陕西省靖边县靖边中学读高中,到1974年1月高中毕业,两年半中张老师一直教授我们高73届二班和一班两个班的语文课。语文课作为“主课”,每周安排三次,共计六节,是各门课中课时最多的。除了班主任,张老师是我们接触最频繁的老师,他的语文课也是同学们最期待的课程。
张老师的课独具魅力,有着诸多鲜明的特点:
其一,他讲课时声音浑厚嘹亮,声调抑扬顿挫,极具韵律感,极具感染力。那时,学校的高音喇叭每天早上都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张老师讲课的声音丝毫不输电台里的男播音员,甚至比播音员的声音更具感染力,更能打动人。
其二,张老师讲的每句话都精准且必要,几乎没有任何语法错误。若是把他讲课的内容逐字逐句记录下来,就是一篇上乘的语文辅导教材,或是一篇“阅读与欣赏”的佳作。他授课时从不讲废话,也没有任何“口头语”。如果是重复,那一定是为了强调重点,且重复得恰到好处。
其三,张老师知识渊博,十分注重拓展学生的知识面。每讲一篇课文,他都会把作者、写作背景、文章的影响等都介绍得清晰明了。许多课文之外的知识,他都能信手拈来。张老师知识渊博,但从不炫耀自己的博学。他讲这些课文之外的知识,纯粹是为了帮助学生更好地理解课文,让我们从课文内外学到真正的知识。例如,在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课时,张老师用蜡纸刻印了《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这一回的全文发给同学们,从头讲述了有关林冲的故事情节的发展脉络,并介绍了作者施耐庵和《水浒传》的写作特色以及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影响。在那个《水浒传》还是禁书的年代,正是因为张老师的课,我托同学找到了一本前后都缺几页的《水浒传》,才得以了解这部属于四大名著的小说。
其四,张老师十分注重基础知识的教学。那时候的语文课里没有系统的语法课,更没有逻辑课。张老师在语文课上,给我们另外加了语法课和逻辑课,没有课本就抄黑板。后来回头看,张老师这么做对我们的好处实在是太多了。我的体会是,不论你以后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语法和逻辑知识都十分重要,不可或缺。如同加减乘除一样,应当成为一个人的基本技能。张老师教我们语法和逻辑虽然用的时间不很多,但我们所学到的知识远比很多学了多年的课程有用,让我受益终身。
其五,张老师十分注重作文训练,并把作文与课文紧密结合。张老师每周给我们布置一次作文,作文的体裁类型一定是与刚学过的课文相关。例如,学了鲁迅的《一件小事》,就让我们写一篇同类型的记叙文;学了毛泽东的《别了,司徒雷登》,便让我们写一篇同类型的议论文。每次作文批改后,张老师常常会用一节课的时间进行点评。他会选取一两篇他认为写得好的作文在课堂上朗读,分析文章的优点和存在的不足。这样的教学方式,对学生作文能力的提升非常有效,我们自己都能明显感觉到自身的进步。
我上高中的时候还是“文革”时期,学校对学生的“文化课”学习要求不高。但张老师对学生特别负责,教学态度极其认真。上面说到的每一个特点,都饱含着张老师的心血,体现了他对学生高度负责的精神。记得是1980年,那时候我还在部队上,回家探亲时去张老师家看望他。张老师问我,一起当兵的还有哪些靖中学生,哪些人提干了。我向他一一作了介绍。张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看,提干的大部分是学习好的,学习好的基本上都提干了。在学校的时候,我苦口婆心劝大家好好学习,好多人就是听不进去,觉得这个社会读书没什么用了。人呐,要有定力,别受一时社会风气的影响。学到的知识永远是自己的,不管什么时候,不论到哪里,知识多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从长远看,学习好肯定不会吃亏。”
(张老师十多年前在榆林市委宣传部举办的诗歌朗诵会上)
我们毕业以后,张老师又先后担任过靖中的校长和靖边县教育局局长。他担任教育局长期间,靖边县是榆林地区的教育先进单位,榆林地区曾在靖边县召开现场会,推广靖边县的经验。张老师四十多年的职业生涯全部都在教育上,无论是作为普通教师、校长,还是教育局长,他在每个岗位上都做得很出色,堪称一位杰出的教育家。
张老师还是文学家。早在学生时代,他就经常有诗歌短文等作品在报刊上发表。令人钦佩的是,张老师在退休之后,接连创作并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灼热的沙漠》和《沸腾的大柳河》。单从篇幅和字数来看,这都是许多专业作家都颇具难度,更不用说这两部作品的艺术成就和所蕴含的深刻思想了。
《灼热的沙漠》写的是“解放前”的革命斗争故事,《沸腾的大柳河》写的是“解放后”的社会变迁。或许是我本人的经历距离后者更近,其中1964年之后社会上的事情我都已经记得,我对《沸腾的大柳河》的体会更深。这部小说以“解放后”的毛乌素沙漠南缘的边城县大柳河畔的一个村为主要场景,以农业合作化、高级社、人民公社、大跃进、“文革”为线索,在包括主角高宝林等当地村民和各级领导干部以及社会上各色人等之间,展开了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故事。小说的情节引人入胜,语言很有特色,但我认为最值得称道的是蕴含在其中的深刻而又简单的思想。例如,对于“冒进”的集体化、“一平二调”等现象,农民本能地抵触,因为这与千百年来被认为天经地义的财产边界观念、诚实劳动观念背道而驰。而那些相信或者假装相信通过思想教育可以让所有人都提高觉悟,进而让大家都不计个人得失、尽其所能辛勤劳作的人和行为,显得十分荒诞。然而,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而且谁也不敢保证这种情况在未来的人类社会不会再次出现。再如,小说描写了以主角高宝林为代表的一群人,他们或许没有什么文化,但心怀常识和善念,勇于担当,凭常识和良知行事,远甚于那些紧跟形势、看似掌握着真理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应当是属于社会的“脊梁”。
张老师非常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忧国忧民,有很深的家国情怀。我和同学每次去看他,他都会与我们畅谈这些话题。尽管年事渐高,但他思维始终很敏捷,观念也从不僵化。在很多国际国内问题上,他的见解远超那些大专家、大人物。从他作品中所蕴含的深刻思想,以及他的谈话中所展现的独到见解来看,张老师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思想家。
(前排左5是张子良老师)
张老师极具人格魅力,在老师和学生中都有很高的威信。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张老师板起脸训斥学生,也没有见过张老师发脾气,但很多学生“怕”他。有些学生顶撞过几乎所有的老师,但唯独没有对张老师有过不恭。有一次,我和张老师聊起这个话题,他说在他眼中,很多调皮的学生其实都是好学生。那时候在学校里,有些老师会闹矛盾,甚至贴大字报、小字报,但从来没听说谁对张老师有意见。许多学生毕业多年后,依旧经常去登门看望他。
张老师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他不但有才,年轻时还相貌英俊,是靖中的美男子。师母也姓张,长得漂亮,当时在靖中对门的完小当老师。两位张老师可以说是才貌双全,堪称天作之合。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每次见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时候我们经常能见到他们的三个孩子(他们共育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长得十分漂亮、可爱,很多老师和同学都喜欢逗他们。这些,都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张老师一家,也被许多人视为理想家庭的典范。
(1975年,张老师一家在靖中)
张老师一直对我很好。师母曾多次给我说,你们的张老师经常念叨你,经常给孩子们讲要向你学习。最近几年我每年都会去给张老师拜年。今年回老家前,我本来已经与赵枢同学商定要去看望张老师,后因家里有急事未能成行,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这些年,除了特殊情况,我每天都会给张老师发一张我自己拍摄的风景或花卉图片,在上面写上“早上好”等问候语。张老师特意跟我说,他很喜欢这些图片,每天不出门就能欣赏到各地的美景,希望我一直给他发,他每天都会等我发的图片。张老师说他看微信没问题,但不会发。如果不回复,就说明他一切正常。如果有事,他会给我打电话的。今天早上看到张老师在微信上有回复,我当时心里就一紧,点开一看,竟是如此噩耗。从此,我将再也不能通过微信与张老师交流了。
最近三年多,我的母亲、父亲相继离世,如今敬爱的张老师又离我们而去。尽管我们十分不舍,万分悲痛,但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张老师一生通透豁达,相信他离去时也如平常一样从容淡定。而且,张老师享年九十,应该算是高寿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只能这样来宽慰自己了。
我一直很欣赏“吾爱吾师,我更爱真理”这句话。对张老师而言,吾师和真理是一致的。
愿张老师在去往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
您的学生余兴喜
2025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