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命运给了我机会

 
 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命运给了我机会

  —怀念温小钰1938~1993(妻)

  汪浙成(夫) 江苏作协主席

  小钰离开半年了。我在经历最初的毁灭性打击后,从一片木然的空白中渐渐的又有了一点感知。有些好心朋友慰藉说,这些年也难为你了。我只是笑笑。在妻长达八年罹疾期间,特别是最后三年多,生活无法自理,又偏偏夜间便溺出奇的频繁,需要护理人体力和精神上双重超常发挥。然而我对友人既不说苦,也不言语,只是心中默默对自己说,是命运为我安排了一个报答的机会。

  当初北大毕业,她完全有条件选择另一种人生。但都婉谢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内蒙古,这就为她不长的一生定下了无法轻松的基调。

  果然,一个严寒的冬日,打开没多久的行李又重新卷起,刚从北京来呼和浩特不久的她,又随着大队人马奔赴西辽河农村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了。

  那时,饥馑像草原上的荒火已经蔓延到了自治区首府.大学食堂里供应的是劳改犯人们吃的稗子面窝头。现在她要去更为艰苦的基层,独自面对更为严峻的饥馑,我担心这个被同学们目推为有点贵族化的南国少女,承受不了这从物质到精神的巨大落差。

  然而读了她西辽河畔来信,我悬着的心像块石头落了地。她在信中无限欣喜地描述了少数民族农村种种有趣的见闻和发现,以及说得一口流利汉语的蒙古族老俄吉(老妈妈),待她如亲子的淳厚民风。末尾的附言,后来成为我们夫妻间平时戏谑的口头禅:你得设法让自己肚子有种愉快的重量,寄去粮票二斤!

  我凝视着信,又看看手里两张桔红色的面额壹市斤的全国粮票,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全国都在挨饿。我也早已忘记肚子有过愉快重量的那份感觉。然而在遥远的穷乡僻壤,却尚有一块让人饱腹的乐土。这简直神话!

  然而我毕竟渐渐地放宽了心。此后每有信来,必附着二斤粮票。那时,我这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已饿得奄奄待毙,行走得双手扶墙,两腿肿得像要作茧吐丝的春蚕一般通体透明,神志浑沌丧失记忆能力。靠着她这点及时的救援,才免于一死。

  正当我在暗暗庆幸从死亡阴影中闯荡过来,喜讯传来,她从辽河农村回来了。灯下相见,分别不到一年,却已模样全非。你往昔时,容光焕发,健康丰腴,脸上红扑扑的;现在却一身浮肿,满脸明显的病容。憔悴,苍老,神形枯槁。细一打问,才知你在农村口粮供应还不及我们。靠着好心的老饲养员省下一点马料来填塞你和你同伴的辘辘肌肠。

  原来这"赈济"的粮票就是这样省下来的!

  重逢的欢乐,顷刻间化作扼腕痛惜和无地自容的羞愧!·

  然而不论当时还是日后,你对自己的选择始终无怨无悔。对我这层恩惠,也从不曾向人,甚至对自己孩子提及过。纵然在帕金森氏症晚期,时时处处需要别人服侍、照料,却仍然在时时处处地关心着体贴着我和女儿。早上我们上班出门,你哆嗦着嘴,使着很大的劲,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别忘了带雨披,今天气象预报中雨,或是毛衣穿了没有?今天来寒流。尽着妻子和母亲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责任。

  还记得一天深夜,我到卧室来找东西,一开灯,见你大睁着眼,颇为惊异。在我印象里,这段时间,尽管你白天在躺椅上,被越来越严重的帕金森氏症折磨得满头大汗,全身肌肉紧缩僵直,可晚上入睡照旧极快。服侍你躺下后,不一会卧室里准保鼾声如涛。可今天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着?她回答说,是刚醒来。我伸手摸摸你额头,竟一片汗湿。再细打量,你的眼神,你的神情,还有你整个脸容,都表明你根本没睡着过。你一直醒着。你在骗我,在跟我玩弄小把戏!

  你狡黠地笑了。承认这段时间一直在佯装熟睡!

  还有一回,我买到一点很好的进口香蕉,兴兴头头赶回家来。我知道,水果中你最爱吃香蕉。可你津津有味地只吃了一支便不吃了。我一边收拾一边问,是不好吃吗?你说很好吃。我说那怎么不吃了?你嘴巴周围沾着一片香蕉迹渍,张着两只脏兮兮的长得很好看的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孩子般无助地望着我。

  你说:"我怕吃得一塌胡涂,你又得来收拾一气!"我忽地感到一阵鼻酸。多么纯净的心地!你给了我如许爱心如许温馨,如今病成这样,莫要说这点琐事,我愿意为你献出自己的一切,服侍你一辈子!

  然而如今,我和女儿伫立在你墓前,只好将心中的这一切,空对湖山,散落在迎面吹来的阵阵江风里。

  后记:夫妻二人合著中篇小说《土壤》获第一届(1977—1980年)全国优秀中篇奖。中篇小说《苦夏》获全国第二届(1981-1982年)优秀中篇小说奖。《竹山门》血染的丰碑选入上海八年级语文课本十九课。

  编辑汪浙成《机会》一文时又搜到温小钰生前一篇文章《乌兰牧骑队员》,现发于此,以示纪念。

  温小钰1938,-1993.

  我带着学校给我的任务,一个科研题目﹣﹣乌兰牧骑的创作道路来阿拉善左旗,这时乌兰牧骑组成三个代表队,到全国回演出,到阿拉善左旗的乌兰牧骑是较好的一个队,他们抽出了七个人,我们到后还有别的外单位的人来学习,有北京舞蹈学院,两个搞音乐,一个搞舞蹈的;还有内蒙古艺术学校,一个拉手提琴,一个搞舞蹈的;加上我们也是两个人。这样,我们外来的七个人刚好顶上了不在的人数。来到了阿拉善左旗,留下来的人情绪不好,因为他们不是技术不过关,而是社会关系有些问题。我们在旗里休整了几天,就出发到沙漠腹地去了。

  出发的那天早上,很是壮观,来接我们的公社里的人拉来了一长串骆驼,都是比较老实的。给我骑的一峰是老母驼,据说绝不会跌下来,我想骆驼那么稳怎么能跌跤。人们七手八脚地帮我绑好了骆驼架子,我好不容易爬上去,哪知刚一上去就摇摆着差点掉下来,一群人跑上来追,总算使那骆驼安静下来,队长要我留下,我不答应,总算出发了。

  我们整天骑着骆驼,在蓝天下黄沙上来来去去,一个天一个地,一个蓝色一个黄色,单调极了,驼铃叮咚叮咚,在这单调声音中,我却十分快乐,我早已是他们的独唱队员,除了独唱,就与那些女声小合唱,说三句半,还搞创作。有一个套子是大联唱,每到了个新地方,事先打听一下,把当地的人和事填进去就行了。

  到了地方,跳下骆驼,顾不上腰酸背痛就去化妆,男同志去打场子。这里的乡亲很苦,他们来看乌兰牧骑演出多半是一家老小,带着蒙古包和狗,甚至赶着羊群。看演出对他们是不常有的事,所以如此隆重,没有灯,他们既不着急,也不催场,悄悄地坐在那里等,节目演完了,他们也不知道鼓掌,已经告诉他们可以回去,他们还在等,只有一个大汉斗胆站起,小声说:"还想再看一遍。"我们问他想看哪个节目,他们说:"都要看。"就只好重演一遍,这样的谢幕真是奇特。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什么样的照明都用过,最好的情况是用煤气灯,要是加上天气好,两盏灯照明,全场通明,这样就很舒服了。有时候是用煤油灯,那是有一个队员站在台口举着照明,举灯的人是左右轮换的,谁没有节目就干这个活,我们的指导员和我常举灯,有一次气灯坏了,场下坐满了观众,黑鸦鸦的一片,没有声音,都不肯走,实在没办法,只好点棉花球,那是从乌兰牧骑队员的破棉衣里抽出棉花沾满煤油点燃起来,亮是亮得很,但不能长久,观众堆里有把棉花扔上来给我们的。有一次,我们点燃整整一件棉衣,大家激动极了,演出以后都哭了,感到这里观众真是太好了。

  平时我们饿了,就吃把炒米,到母骆驼那里挤点奶,奶浓浓的很膻。

  有一天,我们路过一个小湖,沙漠里真的有湖,湖里有水草还有天鹅,湖水蓝蓝的,象一幅印象派的画。

  湖边蚊子很多,咬得骆驼发疯地跳起来,我头一次知道骆驼跑得那么快.它发怒的时候,那长腿跨着大步狂跳起来比马儿快多了,毫不客气地把我们扔下来了,我还差点被骆驼踩死。那天真狼狈,大家都扭了腰。追不回骆驼,正好离我们要去的公社不远,一个人跑到公社去,我们躺在沙漠上等公社来人救我们。这一次扭了腰,我休息了好几天才好。

  我们到了胡勒斯泰,这里是一个地质大队的所在地,战果累累,他们找出很多矿藏,这里有很多城市来的小知识分子,在野外住的时间长了,人情礼貌都忘了,我们到后他们才想起来,看了演出后,他们又象个人样了。

  我们的表现真是太好了,除了为业余演出作辅导,他们不需要以外,我们什么都干了:举办巡回画展,卖书,宣传牧区的建设成就,给小孩剃头,看病,还一天演出三场。乌兰牧骑的工作手册中规定:工作期间,是不能请吃喝酒的。那天演出最后一场,下午就要离开,卸妆后吃中饭时,不知怎么上了酒,男队员都喝得酩酊大醉,女队员也哭哭笑笑。队长保尔是一个宽脸大汉,蒙古族,脾气很躁,他会说书,四胡拉得很好,平常他就看不起人,这时酒盖了脸,就和指导员吵了起来,从文醉发展到武醉,双方都动了手。全队都打了起来,真是大丢其脸,全队只剩下我和少数几个女队员,头脑比较清醒,我们当即决定立刻出发,人们挽留,我们不听,因为事先说好,当晚要在某公社演出,胡勒斯泰人,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派了卡车送我们。

  这一路可危险了,我们坐在车厢里把醉鬼隔开,分坐在两头,他们不断地站起来打架,从我们头顶扑过去,打得卡车都要翻了,我只好请司机不时停下来。就这样打打停停,平常只要一小时的路,我们足足走了四小时.女队员由于丢脸,由于气愤,由于害怕,全部失声痛哭。终于到了,在乡亲们的围观下,我们像死人一样沉默着,把醉鬼扶下车,就去拉场子,这一天有五个主要演员必须睡觉,我们剩下的勉强维持一场节目,弄得比较紧,我不得不顶别人打板说对口词,还参加集体演出的好来宝,我一个人充当了多种角色,真成了一专多能,好在乡亲们知道,现在乌兰牧骑出了事,并不苛求,很同情。第二天不理那些惭愧的醉鬼,我们就上车,到胡勒斯泰去道歉处理善后工作,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巡回演出结束,我们回到旗里,我真以为会开一系列会议,说说喝酒吵架的事,旗委宣传部也要批评批评,队长和指导员之间也要做做工作。哪知对这事只字不提,每个人的小结都写得漂亮极了,只写做了哪些好事。

  那个科研题目我至今也没有完成,因为我一直在研究自己的创作。

  (温小钰喜欢契诃夫略带幽默的伤感描写,在此文里,这个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