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那年初夏夜




那年初夏夜


 

  一九七八年五月初的一个夜晚,注定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夜。那天晚上我照例和姐姐为一大家七口人做好夜饭,一家人吃完夜饭后,姐姐去厨房洗碗,我和妹妹及大弟拿出作业本,开始在昏暗的电灯(l5w)下开始做家庭作业。这时,我发现母亲看了我几眼,又轻轻地叹息并摇了摇头。

  见此情景,我有些不安地问:"妈,你有啥子事要说吗?”

  母亲又叹了一口气很不情愿地说:“儿哪,妈这一段时间一直在想一件事,也一直想和你说,可又不忍心说。"

  “妈,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是不是不让我读书了?”

  母亲有些诧异地:“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这件事?”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段时间我从你的表情和言语中能感觉到。”

  “儿哪,妈也是没有办法呀,我们家人口多,劳动力少,弟弟妹妹都长大了……”

  我神色黯然:"妈,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学校和老师说一下。"

  母亲和我谈完后,我默默地做作业,不时有泪水盈满眼帘。旁边做作业的妹妹和大弟弟不时地看我一眼,他们似乎明白什么似的,但也只能无奈地偶尔看我一眼。

  我在昏暗的电灯下,心情也十分黯然,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做家庭作业了。虽然思绪万千,但我仍然十分认真地做完,将作业本放入书包内,又一声不吭地洗完脸脚,默默地上床,放下蚊帐,躺在了床上。
 


 

       在床上,我展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我想到这次的复读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和不易。一九七六年初中毕业后,由于家庭没有背景,没有被推荐去读高中,只好回家务农。一个尚未满十五岁的孩子,在那个挣工分吃饭的年代,即使是插秧、收水稻(农村最重的活),一天也只挣五分,即早上一分,上午两分,下午两分。那年包括收玉米、水稻,整整三个月下来,和大人一样拼死拼活,才挣下四百五十分。一个满劳动力一天是十分,而一天的劳动力价值才三角二分钱,也就是说,我一天的劳动所得只有一角六分钱。

  我这人从小多病,到初中毕业,身高不足一米五,被一个收割季节磨练下来,人更黑更瘦了,让人看到便会生出怜悯之心来。

  收完玉米,地里的红苕就很少管了,但收完水稻的田还要翻挖(翻挖后要种小麦油菜),这翻挖稻田也是力气活,仅排在插秧、收水稻之后,很是费力气的。那时自己力气小,一锄挖下去,也挖不了多少泥,但为了挣工分,还得跟在妈妈旁边,一边学,一边挖。

  水稻田快要翻挖完时,也就是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妈妈的一个远房叔叔当时任我们大队(现称村)的支部副书记,到我们塆上(院子)办事,看到我在家里闲着,没去上学,就问我妈妈怎么回事,妈妈将我的情况给她的远房叔叔(我们叫幺外公)说明后,幺外公就说:“我看这娃儿腿脚勤快,跑得也快(我曾在全区田径比赛中获得一百米第二名),去给大队放鸭子吧,一年有三千六百分,每个月还有两元钱的油盐补助。”妈妈听后直称好。

  在妈妈万般叮嘱中,第一次远离父母身边。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的放鸭生涯。
 


 

       在老家川东曾有“养儿莫当放鸭郎”的说法,说的是这个行当非常辛苦,居住环境太恶劣,其地位也很低下,所以,谁家有儿子,千万不要去放鸭子。的确,不了解这个行当的人,是不知个中之苦的。这些鸭子大队是不投入一粒粮食来喂养鸭子的,收完水稻后,鸭子可以吃稻田里遗失的稻谷。收完小麦时,鸭们也可以吃到麦地里遗失的麦粒。到了冬天,这些鸭们就需要我们赶着到有水田的地方找田螺、水草吃。如果是寒冬腊月,没有找到什么食物,鸭们到了天黑,无论我们在岸上怎么吆喝、驱赶,它们都不会上岸。这时,师傅急了,就会命令我们脱了鞋下到刺骨的水田中,将鸭们赶上来。为了让鸭们吃饱,每天我们要赶着它们放几平方公里的水田。所以,我们只能放到哪里天黑,我们就在哪里歇(睡觉)。

  我们歇的地方一般都比较偏僻,或是鸭们进出比较方便的地方。而最理想的地方就是公路边,坟坝(坟墓群),每天在哪个地方歇,由师傅预定后,便让搬棚的人将棚子挑到预定地点,待到天黑,我们便将鸭们赶到哪里。

  其实,一个鸭棚子就是我们的一个“家”,这个棚子是由竹篾片织就的,分三块,也分主块、次块。在主块下面有一架固定的木床,木床旁有一个可以推拉伸缩附加床,而棚子的另外两块也可以伸缩自如,需要搬迁时,将另外两块重叠到主块上,扎营时,将另外两块挖出来,就成为避雨遮风的住所。这棚子虽然可以避雨遮风,但前面,也就是面向鸭圈方向都是敝开的,根本挡不住露水寒气,冬天露气太重,早上起床,头发和衣被都是湿湿的。
 


 

       在棚子里睡觉,最让人难受的是夏天和冬天,夏天不但蚊子多,而且热得无法入睡。冬天棚子也无法遮挡风寒,冷得无法入睡。其实,冬天的白天也是如此,当时我只身一件薄薄的棉衣,晴天还好一点,一到下雨天,常常是冻得直打哆嗦,加之脚上没有穿袜子,只穿着一双解放鞋或水靴,更是冷上加冷。每天只要将鸭子赶到水田里,除了一人看护鸭子外,其他的人就四处寻找可以燃烧的枯枝败叶,用以烧火取暖。由于太冷,手和脚常常生冻疮而溃烂,到现在脚上还残留有冻疮的疤痕。

  我们的鸭棚子如果是住在公路旁还可以,要是住在坟坝,就有点让人心神不安。刚去放鸭子时,每遇半夜小解,一出棚子,必须东瞧瞧,西看看,看看有没有鬼什么的,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毛骨悚然,吓得拉不出尿来。特别是夏天麦收和水稻收割后,鸭们的食物多,就不需要常搬棚了,一个地方可以住上一个星期,由于时间长,鸭圈内的鸭粪便积了厚厚的一层,经过白天骄阳暴晒,晚上睡在鸭棚里,那臭气可以把人熏晕。

  鸭子作为畜牲,绝对不可能像人那样听话、听指挥,稍有不慎,鸭们就会去糟蹋别人的庄稼,或是踩坏农民的蔬菜,这种情况出现后,往往会遭到别人一阵辱骂。在川东农村,很多人都知道放鸭人是不带油和菜(只带一点盐,吃饭时,就在米汤里放一点盐,和着米饭吃),因此,只要在人家院子旁的水田里放鸭,别人就会怀疑你是否偷了他家的辣椒或茄子(辣椒和茄子放点盐就可以当菜吃),有时候,别人甚至当面警告称:“放鸭子的,不要偷我的菜哟。”当时,那心里的屈辱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

  当然,放鸭也有让人高兴、快乐的事。比如每年交齐大队的鸭蛋仼务后,还可分上一两百个鸭蛋拿回家,父母将鸭蛋拿到街上卖了后,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考,我的二舅和幺舅知道我读书时学习成绩不错,就让我参加了中专考试。为了增加我考上中专学校的把握性,就让我姐夫帮我放了两个月鸭子,我在幺舅教书的学校复习了两个月。高考后,我以五分之差,失去进中专学校学习的机会,当然更是失去了吃皇粮的机会了。

  高考失利后,我又去放鸭子。十分关注我的二舅和幺舅就让带着书,只要将鸭子赶到水田里,就在田边看起书来。

  到了一九七八年初,我的二舅和幺舅见我学习成绩不错,就商量并出资书、学费,让我复读半年,再去考取中专学校。并对我父母做思想工作,万般无奈之下,父母才让我放弃了给大队(现称村)放鸭子,再去上学。
 


 

       可是才上三个月,家庭的现状,让我放弃上学寻找出路的机会,唉!人生呐!

  其实我很清楚,自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到公社(现称乡)开的一个煤矿挖煤,除了上交队里工分钱外,一个月还可剩几元钱补贴家庭的油盐钱之用,但全家的重活、脏活、累活都落在母亲一人身上。虽然姐姐已回家务农,也帮不了母亲多少,特别是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我们一家拼死拼活,一年也只能挣上一万多分,也总是当超支户(欠队里钱)。所以,母亲就仔细盘算,一家大小明确分工,姐姐除了在生产队干农活外,还得负责两头猪的猪草,就连只有十一岁的妹妹每天下午放学回家,也要到坡上割一背篼猪草或牛草。在母亲的精打细算下,到了一九七七年,全家一年可挣上两万分,有了两万分可以分得剩余的工分钱一百多元,家里的超支户名号也被取销了。不过,为了这些,我曾看见母亲几次累昏在田间地头,也经常在深夜听到母亲腰酸腿疼的呻吟。每当这时,我的眼泪便成江河汪洋,那一声声呻吟便会砸痛我的心弦,那一颗颗汗水也会如烙铁般烧伤我的心脏。
 


 

       我也清楚,自己已渐渐长大,需要我开始为家庭付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思考中入睡了,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照例起床、做早饭,背上书包来到学校,向老师交了最后一次家庭作业,在老师的万般挽留和怜惜的神情中,我毅然离开了万般不舍的学校,又开始了我的放鸭生涯。
 


 

       四十多年过去了,虽然那个初夏的夜晚让我黯然,让我再次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但我对自己的决定,以及可以为家庭付出,从来没有后悔过。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