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江寒汀1903~1963.2.画家,曾为人民大会堂绘制巨幅《红梅图》。

  江寒汀1903~1963.2.画家,曾为人民大会堂绘制巨幅《红梅图》。

  你来信问我,要使花鸟画得生动入神,有没有一套“秘诀”?我想这样回答你:窍门是有的,可算不了什么“秘诀”,只要买上一部《芥子园画谱》,打开第三集,你就能找到一些画鸟的歌诀。它是前人在创作实践中所概括提炼出来的经验,不过是一些通常的原则,一般的规律,靠此而要求如何如何,显然是不够的。但另有一项不是窍门,更不是“秘诀”,而只是两个字,那就是生活;要求花鸟画生动入神,除了熟悉传统技法之外,缺少不得的,应该说是花花鸟鸟的自然生活。

  回忆我四十多年前在故乡常熟从师学画花鸟,入手时一味临摹老师的稿子,今天画桃花山鸟,明天画杨柳八哥,后天画梅花麻雀……总是遵循老师的教导,按部就班地循序渐进。学了将近一年,画了不少种的花和鸟,不对着稿子,也能将老师所画的默写出来了,自己看看还觉画得不错,而且比老师画得快。但天天这样搞,感到有些烦腻,于是背着老师,不照他给我稿子的原样儿,想来个"偷天换日头"老师画的画眉鸟,头和身是一顺的,我来个身向东头向西;老师画一双白头翁双栖在海棠枝上,我画的是一只飞来一只栖。嘎!这样一改,却发生了问题:画眉鸟向西的头装来装去总归装不好;飞的白头翁和栖在枝上的白头翁,两不相干,一点也没有呼应的关系。好好地一对“白头偕老”的伴侣,在我的笔下被活生生地拆散了。年轻的我,个性很逞强,画不好的一定要画好它。白天画了一整天不算,晚上还点着油盏灯画。其时适逢夏秋之交,蚊虫特多,两脚叮得实在吃不消,后来想法把两脚伸到瓮里面,依旧画它个半夜。结果不知画坏了多少纸,离开老师稿子,想变花样,总不是别扭,便是牵强不自然。但还是倔强,不向老师请教。

  你一定知道,常熟有座虞山,虽不怎么高,可是草木华滋,是鸟儿们栖息的乐园。常熟人喜欢养鸟,清晨有不少人携着一两只鸟笼,到茶园子里一边品茗,一边调弄鸟儿。我正在画不好鸟,心想何不买它一二只养养,好仔仔细细观察它们的动态,对画鸟或许有所帮助。因此我把积蓄的一些私房钱,向捕鸟张老头买了两笼本山鸟,还记得一只是绣红头,一只是我们常熟人叫作“磕佛头田翁”的虎皮鸟。通过一个时期对“笼中鸟“的观察,果然产生了效果,鸟儿的一些简单姿态,已能默得出来。虽还谈不上生动,但基本上已克服了过去那样别扭不自然的怪象。这时我才欣然地把不按稿子画的“创作“送给老师看,一句话也不讲其中所尝到的一些甘苦。老师初见之下也感到惊异,接下去当然赢得一番夸奖,我亦由此沾沾自喜。事实上不是我少年时才华风发,而只是初步在生活中尝到了一些甜头。

  随着时间的进展,技法逐渐熟练,在故乡也逐渐有人要买我的花鸟画了,但在我呢,却日益感到自己的作品拿不出手。其时家中虽养着好几笼鸟儿,每天早起,把它们分别挂在屋外一棵大榆树的枝上,看鸟儿飞鸣啄食一番,而心上总感不足。因为它们毕竟是“笼中鸟”,没有自由的天地好让它们任意活动。回顾自己的画,也何尝不是如此,安于狭小的范畴里,哪里能够写出鸟类活泼的生机来呢?何况画鸟还须画出一个适其天性的自然环境,一花、一木、一草、一石之配置失当,就会使整幅大为逊色。经过这番盘算,我又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学习阶段。

  其时正值万物争妍的阳春季节,天还没有亮透,我就起身,带了些干粮和一只空瓶子,急急出了北郊门,直望虞山而去。不多时走到山麓,又一鼓作气直上三峰。此际,松树林子里散出一派沁人的清香,一丝丝朝阳的光芒透进了稠密的枝叶,无数啁啁啾啾的山鸟在那里东跳西蹦南飞北跃。这使我乐得忘记了奔跑登山的疲劳,正想捡块能使自己隐蔽的山石,大概鸟儿们听到了我微细的脚步声,忽而飞得无影无踪,只剩几只松鼠在枝头溜来溜去地爬个不停。我把空瓶子灌满山泉,喝了几口人清凉的水,就在大石旁昂屏息地地等待着。不多久,一群头青背灰、额肚洁白的青长脚(有名青燕)飞来了。在我的视角之内 ,有两只青燕正在挣啄一条松毛虫,啄到的一头,立刻飞到另外一枝松稍上,举头高歌不已;而另外一只,则摆摇尾羽,显出了发怒的样子。由此,我体会到小小的鸟儿原来也和人类一样,也有喜怒哀乐种种不同的表情。画鸟也不应离开这些,方能生动有神。这样我在松林深处林处,东转西湾地张张网望望,连山花野卉,奇峰怪石,都要端详一下 不肯轻易放过,而最瞩目的当然还是鸟儿。一天之内,饥啃干粮,渴饮山泉 看到不少我陆续笼养过的如蓝燕、虎皮鸟、绣红头等等虞山特产的鸟儿,它们在丛林里的自由生活 果与笼中不同,使我发现了好多从前没有见过的生活习性。直至夕阳红遍了西山,我才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回到家里。

  从此,每逢春、秋佳日,或盛夏严冬雨雪之余,在虞山的密林深处,城里的名园野圃,总是有着我的足迹。有时还驾着一叶扁舟,划到尚湖的芦苇丛里,去观察那水鸟翻波上下的野趣。尤其在灿若云霞的吾谷枫林,花木扶疏的破山禅寺,更是我经常徘徊之处。耳聆百鸟的和鸣合唱,目看千禽的上下翻飞,长吟着“山光悦鸟性”的诗句,此情此景,至今令人留恋神往。再说我对这些鸟类的生活图景,虽不面对着用笔描下,而是用脑尽量把它默记,回家后方将所得的深刻印象画出来,因此种种动态,使我历久难忘,一下笔就能涌现纸上,这也是老师所教传统方法默写的好处。

  又隔了一两年,我到上海卖画,虽由此疏远了鸟类的自然生活,但在家里经常养了数十笼的奇异鸟类,还不时到花、鸟店里或公园的动物园里去,看到很多的奇花异鸟;一方面还见了不少古人优秀的花鸟画作品,也开阔了眼界,对我的画艺大有裨益。

  你喜欢我的花鸟画,恐怕是一种“嗜痂之癖”,如果说我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就的话,那么恐怕应该主要归功于在虞山一段时期中对鸟类自然生活的观察体验。现在的目光已不如从前,所以买了一架望远镜,碰到至外地旅行,总不肯放过看看我心爱的那些鸟儿的机会。你爱好画鸟,不妨也可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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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