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道兵文苑
【原创】老王曾是铁道兵

在河北邢台东庄村的一个晚上,我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拉着波波坐到岳父王长江面前,软磨硬泡地求他讲讲他的经历,这位曾经的铁道兵一辈子走南闯北,故事肯定不少。这要是再沏上一壶热茶,一家人围坐,能为单调的乡村生活增添不少乐趣。
看着眼前求知欲旺盛的小两口,尤其是面对着从来都无法拒绝的宝贝女儿,老王或者在此刻叫他“王长江同志”,靠着椅子背,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捋着头顶稀疏的白发,打开了话匣子。
时针还得拨回到“小王”时候。那时,小王家在村里辈分靠前,父亲又是颇有威望的老师,自己本身还是十里八村的俊后生,称得上意气风发。这样“软硬件”俱佳的小王,可是远近媒婆们的业务天花板,谁拿下他谁就能在本地行业领跑,只是工作没少做,小王就是不配合,父母也不在乎,这么优渥的条件也不用愁啊。
他们不知道的是,小王的心思并不在结婚生子上,也不在继承父亲的衣钵上,而是铁了心要去当兵。不论是在宣传画报上,还是从乡亲们口中,绿色的军装、坚毅的面孔和那无所畏惧的顽强斗志,伟岸军人的形象早已把小王迷得“丢了魂”,碰巧家乡走出过不少优秀铁道兵,有着难得的地域传统,更加坚定了他当兵的决心。
虽然高中毕业后的第一年,小王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去参加了高考,估计是被打怕了,但事实证明他还真不是上大学那块料,就算出身师门还是与大学失之交臂。这样也好,那时候考不上大学不是什么难堪的事,反倒可以一门心思去当兵。
问题也接踵而至,当时村里仅有一个当兵名额,小王家被归为中农,本人又是家里老大。而他的竞争对手呢,三代贫农,更是五个子女里的老幺,不出意外的话,小王还得在家待上个一年半载。
偏偏就出了意外,这个意外就是小王自己,他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一股脑地跑去征兵处,当着部队领导的面使劲嚷嚷着要当兵。
偏偏在现场的部队领导就好这口,一看这小子脾气跟个红辣椒一样,够劲;再一看个人信息,高中学历相当不错了,够用,直接就在名册写上了小王的名字。
这下可轮到小王的父母着急了,此时小王已经17岁了,按照村里规矩,大小伙子要是18岁还不定亲的话,是要被嚼舌根的,可丢不起这面子;如果是去了部队再定亲,小王自己看又不到人,万一再闹出不愉快,又丢不起这面子。所以老俩口一合计,干脆趁着这几天把事情办了吧,总比丢面子强。
而小王呢,他正沉浸在对军旅生活的幻想中,根本就不在乎定亲什么的,定就定呗,索性在一堆候选者中随机选了一个朴实的女孩,还真就是我那和蔼可亲的丈母娘。不过,两人只是匆匆见上一面,小王就打包好行李,猴急猴急地出发了。
这一年是1978年,是小王人生中重要的一年,也是中国伟大崛起的重要一年。
我们现在知道了,小王从小就这样,只要是下定决心的事,纵然万般困难横亘,也要一个劲向前冲,怪不得部队领导喜欢,真有点天生军人的样。不过,他这个时候的冲法实属有点莽撞了,好在从以后的结果来看,他的所做所为并没怎么太耽误到别人,不然肯定要后悔一辈子了。
出邢台,跨山海关,越锦州,过长春,剑指黑龙江塔河,摇摇晃晃的铁皮车上,17年来从未出过小县城的小王尽情呼吸着干爽沁肺的关外空气,未曾有过的自由和未知前方的兴奋在脑子里混成一团,搅得他昏乎乎的。要不是几个邢台老乡提醒,待会停车要赶紧去抢饭,小王还要再对着窗外“致幻”的白桦林发会呆,于是赶紧整理一下身上军装。一想到无数个夜里魂牵梦绕的圣地已近在咫尺,自己当兵的梦想终于实现,小王激动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早在1964年,已有八万名铁道兵整装出发,先后挺进了大兴安岭地区,小王此行前往的塔河就在其中。塔河,地名取自于当地的塔哈尔河,“塔哈尔”在鄂伦春语中的意思是挡住、堵住,看得出此地古往今来就是一方通衢要地,其重要的建设意义不言而喻。
当小王抵达时,塔河经历先前部队的努力,已经具备了不少基础设施,成为当时铁道兵的重要根据地之一,环境相比之前有所提升,但新生铁道兵们的任务仍然艰巨。
尽管小王心里有准备,可还是低估了北疆的恶劣天气,尤其是到了数九寒冬。看似顽强的白桦林根本挡不住呼啸的寒风,反倒像是磨刀石一样把风磨得锋利无比,在小王尚显稚嫩的脸上留下一道道伤疤,要是不小心吸到肺里,更是难受得抓心挠肝,严重影响着体能。到了夜晚就更加难熬,钻耳的风声时时刻刻在折磨着心智,让人在无边黑暗之中更感无助,只有依靠“地火龙”带来的些许温暖,才能一点点摸索到梦乡。
有时候会听说,又有哪个新兵坚持不住,偷偷的跑了,小王不为所动,他可不想放弃,也不愿放弃,更不能放弃。“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用随身携带的毛主席语录来激励自己。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他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会从伟人的智慧中找寻指引和激励,甚至年老之后,也不忘翻看“红宝书”汲取精神力量。
新兵连结束后,部队考虑到小王综合表现不错,决定让他担任副班长一职。这是小王没有想到的,当上了副班长,既是对他的肯定也是对他的压力,往后就要像当时指导员一直对他强调的:一定要追求进步!
铁道兵作为一项技术兵种,在当时主要依靠的是老兵带新兵的言传身教,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要想把这门技术学好学通学明白,要有悟性,更要有耐性。
小王所在的部队主攻隧道作业,也算是当时技术含量相对较高的,为此他几乎每天都待在隧道里,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脑子记,必要时用心去感受。有时候碰上一些老兵不善言语,生怕学不到精髓的小王就照猫画虎地模仿人家操作,一来二去等操作得熟练像样了,就逐渐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小王的能力逐步提升,开始得到了部队的认可,能在一些重要任务上崭露头角。对于他自己来说,专业技术不断成长这件事,已经不再局限于“追求进步”这一动机,因为他慢慢发现自己已经和隧道结下了不解之缘。
就在小王以为自己会像部队前辈们一样扎根东北的时候,不曾想他和战友们在1983年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这一年,国务院、中央军委决定,铁道兵正式归国家铁道部建制领导,意味着这一来自于东北人民自治军护路军、在战争期间做出巨大贡献的特殊兵种从此在解放军历史舞台上完美的谢幕了。
小王有幸搭乘铁道兵的末班车,可如今这趟列车到达了时代的终点站,不过人生的列车依然会在命运搭建的铁轨上继续向前。
回望着这片给予自己无限成长营养的黑土地,小王感慨万千。虽然不能像前辈们那样接受战火洗礼,但他和战友们依然秉承着“修路保路、铁路先锋”的铁道兵精神,克服了恶劣的天气、陌生的环境和艰苦的条件,为这片皑皑雪原的经济发展搭建出无数条跨林海、穿山洞的钢铁命脉,在鄂伦春族人口中的勇气之地书写下属于铁道兵最后的激情岁月。
鉴于服役期间的良好表现,小王以排级干部的身份转入到中铁十三局,以技术人员的岗位继续从事隧道施工。脱下军装换上工装,有改变,也有不变,小王依旧以服役时的各项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言苦不言弃,让身边这些新来的年轻学生们肃然起敬。没办法,小王铁道兵的气韵已经是由内而发了,直到后来也是一样。
与当年服役不同的是,现在的小王有时间、有精力来真真正正的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已经不再受到军营的庇护了,他必须面对社会生活的条条框框。
还记得当初参军出发之前草草定亲的姑娘吗?是的,小王终于有机会好好的跟这位姑娘见上一面。说实话,在东北的时候,小王差点就动了退婚的歪心思,因为这位姑娘年龄比自己大,家庭条件特别艰苦,而且没上过学,没什么文化。好在姑娘一直坚持给他写信,字里字外点播着小王:村里可有不少好姑娘,因为莫名其妙被退婚,身心受到严重损伤,甚至还背上了流言蜚语。这深深刺到了小王雷厉风行下那颗柔软的心,他觉得不能辜负这位姑娘,毕竟他的选择会影响这位姑娘的一生。
最终,衣锦还乡的小王与这位姑娘成了亲,建起了自己的家庭,有点晚,但不迟。正是因为小王这么做了,也才有了后来很多的故事,才有后来我的加入,也就有了波波总是经常会问到“爸,你是怎么看上妈的?”这个问题的答案。
婚后小王和妻子育有一儿一女,生活质量随着小王业务能力的提升而越来越好,可小王本身的行业性质决定他没法经常陪在妻子身边,让妻子一个人苦苦支撑一大家子。
小王心里明白的很,也无奈的很,正是因为他的专业技术和现场指挥越来越成熟,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曾经的部队老领导都希望他能在自己麾下。这意味着待遇更高了,人脉更广了,是好事;也意味着走的更远了,回家更难了,不见得那么好。
漠北的大漠孤烟直、岭南的畏蛇焚瘿木……小王跟着国家铁路建设的伟大脚步东征西讨,不停地与大自然做斗争,同时也在与自己做斗争。
对于一个成熟男人来说,家庭是羁绊,也是动力,时刻不能忘了家的重量,也要提防家的“腐蚀”,寻找家与事业的平衡点,是小王作为一个儿子、一名丈夫、一位父亲的必经之路。
由于受到传统教育和军旅生活的影响,小王对待子女偏向于斯巴达教育,特别是对待天生有身体缺陷的儿子。他更希望王家后人能有军人的血性,就像自己一样,即便在施工中遭遇事故断掉了手指,也能面不改色从容处理。可问题是,小王本来与孩子们接触时间就少,这样一来,就算培养出了坚韧的性格和顽强的斗志,也同样加深了孩子们对他的惧怕和误解。
时间一长,小王也感到矛盾,自己严苛的教育到底对孩子们有没有帮助,自己内敛的父爱孩子们到底有没有感受?这个矛盾必将随着孩子们叛逆期的成长而愈发纠结。
不管怎么说,时间是不会停的,孩子们终将一步步走入青春,小王终会一步步远离青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工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叫他“王师傅”,小王也就这么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老王。
以后的工作生活中,老王不再火急火燎,很多事情也不再过多计较,唯独对家庭的牵挂愈发不可收拾。他知道自己的工作让他有愧于家庭,后来每次出差回家时,都会尽心尽力地买上很多当地特产带过来,越是不常见的越好,让家人享受享受乡亲们羡慕的眼光,希望能多少弥补一下自己的“过错”。
这其中还有一段插曲,因为老王从服役的时候开始就酷爱书法文玩,在新疆出差的时候,特意花了将近十万元买了一堆玉石、珊瑚、玛瑙之类的工艺品邮回了家,寻思着给家里添点书苑氛围,让家人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环境,可惜他这直来直去的老军人思维没料到后面发生的事。由于当时十分不完善的邮递环境,大大小小的工艺品堆在院子里,稍不注意就被前来凑热闹的乡亲们“截个胡”,到最后没剩下几件。
等老王回家后,面对着家人呆看着仅剩的几块“石头”不知从何欣赏时,着实有些尴尬。好在他又在房间里搭配上自己的书法作品,勉强撑得住场面,以后老战友们来品茶,也能有个“谈笑有鸿儒”的闲情雅致。等儿女长大了,才知道那些所谓“石头”的价值,拉着老王要去找当时“手不干净”的那些人算账,老王却笑了笑,说了一句就当送礼了,不必追究。
老王真这样,越是看尽人间疾苦,越是见不得别人苦,特别是周围生活潦倒的老战友、老伙计们,经常让妻子上门去送些救济金和生活必需品。反正妻子都习惯了也还好,可最不理解的是,老王竟背着家人偷偷给村里修桥捐了款,十多年前2000元的金额数让他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刻在功德碑头一行,也让自己在村里的声望又上了一个台阶。
从此之后,村里那些渴望出去闯荡的年轻人都会经常拜访老王,讨教些本领嘛。老王便借此传授他们何为拼搏和奉献,拼搏就是要不畏风雪勇往直前,奉献就是要义无反顾投身民族复兴;教会他们何为责任和使命,责任就是要扛得起肩上的担子,使命就是要对得起脚下这片赤土。这些是他认为自己在铁道兵生涯中所学到最宝贵的,也是年轻一代立足社会不可或缺的,更是需要世世代代传承下去的。
转眼间,我们在老王的房间待到星光满天。看着我在一旁奋笔疾书,老王说:“唉,日子有点久了,还有不少事我都有点记不清了,不过我都写在我的回忆录里了,你可以用来参考。”说完很潇洒地整理一下衣领,可想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哎呀,我忘了回忆录放在哪了。”我的心情如过山车一般,可还是放下了笔,因为后来的事我都知道。
三年前,老王退休了,却闲不住,联系以前的领导给找点活干,别看人老了精神头不行,可这几十年积累的经验它吃香,还是有市场的。不久后,老王就一头钻进凉山的隧道施工中,谁让他就是这样的人呢。
不过没想到的是,老王在一次巡检中不慎摔断了腿,偏偏赶上同村一起来的老伙计突发脑溢血,他硬是拖着几乎一条废腿,为老伙计的就医四处奔波,把自己肺里的老毛病也折腾出来了。等把康复的老伙计送回到村里,老王实在是没力气再出去闯了,头一次听了儿女的劝,安安心心地和老伴守在老房子里,从此退隐江湖。
但老王毕竟是老王啊,即便成了农村小老头,也不忘挺直腰板坚守军人作风,那几乎分秒不差的作息和近乎极致苛刻的“洁癖”,让他依旧是村里的标杆,就连眼神中透露的坚毅也仍和入伍照片里一样。
只是,愈发严重的肺部问题使得老王的健康情况不容乐观,就在不久前彻底被病魔击倒,他不想服输可身体却先服了软,经常在医院病床上和家人看不见的时候暗自悲伤。至于未来有什么样的结局等着自己,恐怕他心中早有准备,毕竟到了现在,身边的昔日战友们已所剩无几。
亲戚朋友们都说,老王的性格实在是有些鲜明,以至于在他的人生轨道上,有些路线都可以被预测,可命运是如此莫测,又有那么多路线无法被预测,彼此交汇一起,终成交错纵横的人生旅途。
就好像岁月在老王这块“石头”上整齐规律地切下两刀,又随心所欲地刻上两笔,不见最初锋芒,也未显多少圆滑。可不管这块“石头”的外表最终成什么样,特立独行也好,芸芸众生也罢,在被生活层层包裹下的深处,依然闪耀着那颗钢铁一般的铁道兵之心。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