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我们班里的那些事(六)



 

      本小说反映了为国家艰苦筑路的铁道兵战士的苦与乐以及他们的婚姻和牺牲精神。

  接上期:
 

  十一

  又过了十来天,退伍名单虽没公布,但大家已是心知肚明,这退伍的事儿,又成了一个中心话题。这天晚上,还没有熄灯,大家就钻进了被窝,眼盯着屋顶又吹开了。

  孙玉生扳着手指说:“我有三个姨,两个舅,两个姑,七家吧,我这次回去,都得表示表示,一家一桌子,一家一天,七天才能吃过来,哟。”

  孙玉生眯起了眼:“那肠子肯定油的——”

  有人说:“肠子油的吃啥屙啥。”众人大笑。

  又有人说:“照你这么说,你成功臣了?”

  孙玉生说:“我们家乡的人啊,都这样,热情好客。”

  老高接住话说:“我有一个舅是开食堂的,回去后,到里头干活去,想吃啥就吃啥,不要工钱,吃个够,把这几年的都吃过来。”

  老高也要退伍了,他很不幸,他的胳膊在恢复期里,在帮伙房干活时,又脱臼了,成了习惯性的。也去不成师部宣传队了,因为退伍整编,师部要交给沈阳军区,他也列进了退伍的名单,不过,也遂了他女朋友的心愿,尽快回去。

  我也算老兵了,见大家一个劲地说吃,就说:“别说了,再说,明天那压缩菜、二米饭就吃不下去了。”

  有人说:“说吧,想想那好东西,流流口水,也比想那干菜、二米饭强。”

  “对、对。”大家附和。但一回到现实里,就又不吭声了。

  沉默了一会,孙玉生说:“有个好事,我能叫大家解解馋。”

  有人笑了:“吹吧、吹吧。”

  有人说:“他是孙悟空,能变出来。”

  孙玉生坐了起来,认真地小声说:“你们看见没?咱连今天死了几头猪,叫人抬到外面的草原上埋了,那猪好肥呀,可以吃的。”

  有人泄了气:“连长说了,那猪得了猪瘟,不能吃。”

  孙玉生一本正经地说:“当地人都不养猪,没有传染源,那是重感冒。能吃,咱屋里有烧水的锅,要不,咱去砍一条腿回来?

  大家不吭声了,在权衡这事,能不能干。孙玉生趁热打铁:“没事,咱这排房子离连部最远,不会知道的,再说了,都是要走的人了,知道了也不会有多大的事。”

  “行”。首先是广东、广西的兵响应,这些南方人好馋,平时,小水坑里那些拇指大小的鱼虾也弄来吃,还听说,他们老家的人还吃老鼠、蛇呢,我听了这些事都感到恶心。

  接下来,很多的老兵都同意了。

  发电机停了,灯慢慢地熄灭了,老兵们都起来了,有的拿铁锹,有的带砍刀,摸黑就出去了。临走,有人拉老班长去,有了事好让他说话,他死活不去。老高吊着一条胳膊在屋里提前烧水。

  一会儿,外面的人回来了,抱来一条大腿,大家七手八脚,人多手快,手电筒下,拔毛、冲洗,净与不净就下了锅,有人钻窗户到炊事班弄来了盐,调料,炉火光下是兴奋的脸,屋里一会就香气四溢。又一会,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捞起来吃了。

  孙玉生说:“把新老班长喊起来吃,真有了事,拉他们来垫底。”

  老班长也是南方人,属于馋人,他经不住劝、和肉香的吸引,就起来吃了。我是死活不起,一是觉得这事不合适,二是这些南方人馋的恶心,三下五除二,一会就好了?他们这些人带着毛的肉也敢吃。

  香味引来了一位流动哨兵,那哨兵推开门一探头,就叫孙玉生拉到了屋里,刚要说话,就有一块肉塞到了他嘴里:“来,兄弟,吃一块,不要乱说。”

  那哨兵狠狠地咬了两口,用手接住肉才说:“哪来这么多肉?炊事班搞来的?”

  孙玉生说:“不敢,你借我个胆也不敢,吃吧,咱连队埋掉的那头肥猪,怪可惜的,我们就弄来了一块。”

  那哨兵听了,就放下枪,又拿起一块吃,吃完了,抓起一张报纸,两手一搓,就走了。

  营区的流动哨有两个,却说那哨兵出来后,碰到了另一

  位哨兵:“喂,伙计,十班里煮了一锅肉,那是咱连的死猪,你过去一看,别吭声,就给你一块。”

  那哨兵认真地说:“真的?咱连的死猪?”

  “对。”

  听话的那哨兵严肃起来:“同志啊,怎么说你呢?一点原则也没有,埋了的那死猪,连长不是说不能吃吗?要是中了毒怎么办?那是一个班啊。”

  “可他们说那猪是得了感冒死的,不碍事。”

  那哨兵声音大了:“他是医生?哎,出了事,咱俩的岗,责任逃得了吗?”

  先前的那哨兵懵了。

  “走,看看去。”

  那哨兵跟着另一个哨兵悄悄地来到了十班门前,那哨兵走近了,隔着门缝一看,里面的人,小声地说着话,吃的正有劲呢。那哨兵就悄悄地朝连部溜去了,另一个哨兵呆在了那里。

  再说十班的战士们,除了我和几个北方兵外,全在外间的灶前边吃边聊,猛然间,连长、指导员走了进来,众人一下子面面相觑,就有人拿着碗不自觉地往身后移,但锅里的骨汤还在冒着幽幽的香气呢。

  孙玉生把碗递过去,不自然地说:“连长、指导员,尝尝吧!”

  指导员没有吭声,连长把碗推开,沉着脸:“说吧,谁的馊主意,说出来我可轻饶不了他。”

  无人吭声,他突然看见老班长也在,更气了:“老班长也在,你的主意?”

  老班长不吭气。

  “某某某班长呢?”

  我喊一声“到”,就穿着裤头跑了出来。

  “你这班长咋当的,不管不问?”

  我心里想,都是退伍的老兵,又有老班长,我管的了吗?

  连长越说越气:“你们都馋死了?生活苦,就苦你们吗?这肉能吃不给你们吃吗?”

  大家都低下了头。

  这时,孙玉生心里活动开了,主意是自己出的,班长也没有去刨猪,拿班长出气可是亏死了,就平静地说:

  “不要批他们了,这事我起的头。”

  连长一听,立即调转了气头:“啊!你终于出来了,我知道就是你,新老班长可没有你这么多鬼点子,说吧,这事怎么处理?你的团还想不想入?”

  孙玉生无可奈何地说:“你们看着处理吧,入不了团我也活该。不怪你们。”

  连长气得用手指着他说:“这是你说的啊,这是你说的。”说完,一转身,走了出去。

  连长气哼哼地走后,指导员缓和了语气:“老高,吃了多少?”

  老高说:“一碗吧。”

  指导员说:“一把手(暗指老高的一条胳膊)今天也挺厉害,吃的也不比别人少吧?”大家笑了。

  指导员又说:“锅里剩下的肉、骨头、汤,全部倒掉,马上行动。”

  大家动了起来,端盆的,提桶的,摸黑泼向了草原。

  一切收拾停当,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咱的生活是苦些,铁道兵就这命,几十万人都这样,但还可以吃饱吧?苦、苦不死人,真要吃这病猪死了人,不但担不起责任,还成了天大的笑话:瞧,这帮人,干活不行,抢着吃死猪肉,还把人吃死了。笑死人、羞死人。”众人听了也笑了,空气也松动了许多。

  指导员临走时吩咐我:“今晚要特别小心,一有不舒服,马上到连队报告,我回去给卫生员说一声,准备一些相关药物,如果没事,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指导员走后,大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看连队干部说得这么厉害,也有些担心,真能出事吗?真有这么厉害吗?大家的心里不安生起来,那就等着看今晚的情况吧。

  第二天,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全连人都知道了十班偷吃死猪的这件事,并且,越传越玄乎,说,一个班的人,一晚上偷吃了一头大肥猪,也都知道了是孙玉生惹的祸,很多人见了他挤眉弄眼地朝他笑,有熟悉他的人就说:

  “喂!一晚上,一头大肥猪,怎样吃得下?”

  孙玉生一阵狂追猛打,嘻嘻哈哈的。他也没有想到,自以为很小的一件事,自己竟成了连队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他也知道了那个打小报告的哨兵的名字,他是连队的预备党员,工作积极分子,他真想在背地里揍他一顿,可总也没有机会。

  十二

  这是老兵退伍前最后一次团员会议,讨论关于吸收孙玉生同志加入共青团的议程。原来大家都以为,那次偷吃死猪事件的影响太大了,他入团的事肯定泡汤了。可是指导员不行,一定要孙玉生入团,他对团支书说:“大家都没少吃苦,你们中,入党的入党,立功的立功,受奖的受奖,啊,孙玉生就没干工作?就这么光秃秃地回去,啥也不啥,可怎么向家人交代?义务期熬满了就不错,大家都是兄弟吗。”

  团支书想通了,去找孙玉生,要他重写一份入团申请书。孙玉生说:“写也没用,连长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行,就是那天晚上吃肉时说的。”

  团支书说:“指导员叫你入的,连长肯定也知道这事。”

  孙玉生不说话了。然而,隔天团支书去要入团申请书,孙玉生根本就没有写。团支书生气地给指导员汇报了,指导员来到了班里,对孙玉生说:“怎么?跟连长怄气?他那脾气你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这没几天了,还要大家围着你转?”

  他转身对我说:“班长替他写了,叫他签上名字,你当他的入团介绍人,到会上表决一下就行了。”

  指导员说罢,不高兴地走了。

  那天晚上的会议就在四排的一个班里举行,屋里的铺上坐满了人,有人去叫孙玉生,孙玉生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会议按程序开始了,我宣读了自己替孙玉生写的入团申请书,接着,又介绍了孙玉生在工作中的整体表现,随后说:“孙玉生同志已符合了一个共青团员的标准,根据本人愿望,要求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我自己愿意做孙玉生同志的入团介绍人。”

  接着,团支书就要大家表态了,可孙玉生还没有来,团支书就派人去催,回来的人说:那孙玉生已经钻进被窝里睡了。一时,众人哗然:这孙猴子太不像话了,你不入,可以早点声明,白天干一天活,累的不行。这家伙耍我们呢,散会吧,明天还要工作呢。团支书也没有了办法,狠狠地说:

  “妈的,不入活该,非聘着你不行吗?散会。”

  众人就都各回各班去了。

  孙玉生没人管他了,他没有入了团。过后,有人问起这事,他说的意思是:那次偷吃死猪,他就成了连队的新闻人物,自己年龄快过线了,现在入团,过不了几个月就要自动退团,不又是一个笑话?

  有人问:“你不入,早点说,何必让大家忙活?”

  他说:“那时候正犹豫呢。”看这家伙反复无常。

  十三

  傍晚,几台军用汽车停在了连队,退伍的老兵们明天就要启程了,连队的发电机几乎响了一夜,新老兵们躺在被窝里,说着热乎乎的惜别话。最忙的就是炊事班,几个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油锅,在炸油饼,因为,坐汽车到火车站有几百里路程,那个车站没有吃饭的兵站,在中间吃饭也不靠点,所以,要为老兵们每人准备几个油饼,在路上充饥。

  第二天天不亮,各个屋里的人都起来了,大概是归心似箭吧。老兵们收拾东西,不走的人帮助他们打背包。

  老高也要走,因为部队整编,师部并到了沈阳军区,去师部宣传队的事也就黄了。不过,回去,也随了他老婆的意。

  我和老高挨着睡,老高吊着胳膊收拾零碎小东西,我替老高叠被子,扯背包带子,把背包困得结结实实。

  老高说:“兄弟啊,这要走啊,还真是舍不得啊。”

  我说:“那就联系啊!”

  小八路在指导员面前一哭,指导员心一软,就留队了,他帮孙玉生打好了背包,孙玉生一只手举起来,扭动着腰,双脚有节奏地跳着唱起了一个电影插曲:“啊老朋友再见、啊老朋友再见……”

  我说:“一说回家,看把你高兴的,怎么?这地方一点想头也没有?”

  孙玉生说:“想什么?哪一点值得你想?班长,国家高粱米多得是,吃不完的饭,干不完的活,都是你的。”大家听了都笑了。

  收拾停当,草草地吃了些饭,就又坐下来说话,单等上车那会儿。

  大家正聊得起劲,哨子响了,通讯员、陈排副大声喊:“都出来,要上车了。”

  退伍和留队的,有提提包的,有背背包的,簇拥着往外走,我背着老高的背包,老高提着提包,还有小八路和孙玉生也都来到了汽车跟前,

  老兵们上了车,互相高喊着道别,没有鲜花,没有隆重的仪式,有的只有心里的依依不舍。

  汽车“轰”的一声驶进了大草原,留下的只有一小群戴领章的人。因为走的人比留下的人多。

  孙玉生退伍时真的那么高兴吗?不尽然,因为我看见汽车起步时,孙玉生用手抹了几下眼,头就突然转回了。

  (完)

  (节选自本人长篇小说《青春壮歌》,有改编,目前,本书在喜马拉雅平台有广播剧在演播。也希望大家能推动推荐该书的出版和影视剧的投拍。)
 

  作者:陈东海,河南汤阴县人,1979年入伍铁道兵部队,先后参加了通霍铁路和引滦入津工程建设,1983年退伍。做过书刊编辑,在各级各类书刊杂志发表作品60余万字,著有反映铁道兵为祖国艰苦筑路的长篇小说《青春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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