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2万铁道兵、10万复转官兵、5万知识分子以及河北、山东、四川等地的20万支边青年，浩浩荡荡开进亘古荒原——北大荒。

　　这几十万拓荒者中，有一个湖南妹子，只因哥哥一封家书，她带领全家从湖南省浏阳县老家举家北迁，投入到北大荒的开发建设中来。她按照哥哥的要求，做一名普通的农工，从不炫耀身份，从不给组织添麻烦，在农场工作、生活了16年。

　　她叫王招庆，她的另一个身份是王震将军的妹妹。

　　一

　　1956年，王震回到老家湖南省浏阳县北盛镇马战村(旧名跪马村)，接母亲董奇谱进京。

　　王震对弟弟、妹妹们说：“国家的各项建设都在兴起，到处都需要用人。你们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都会种田，不如到新疆去、到北大荒去，既能发挥特长，也能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到边疆去，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你们敢不敢?”

　　弟弟、妹妹们的热情被鼓动起来了，王招庆的三哥一家当即表态要参加农垦建设，王震安排他们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石河子农场。

　　王招庆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毕竟在家乡这块土地上生活了30多年，何况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不能不仔细考虑。

　　几天后，王震带着母亲去北京了。从北盛镇到通往省城的公路，隔着十多公里的山路。母亲身体不好，已经没有能力走这十多公里的山路了。王震让人置了一顶轿子，亲自抬着母亲走过这条高低曲折的山路。乡亲们看到这动人的一幕，发出了一片“孝子!孝子!”的惊叹声。

　　1960年，王震又给王招庆来信，介绍了北大荒的开发情况和发展远景，谈到农场建设需要劳动力，要求他们全家到北大荒去，投身农垦建设。就这样，王招庆一家从湖南老家迁往北大荒的八五二农场。

　　路过北京时，王震送给王招庆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件皮大衣。并告之，锄镰用以自力，皮衣用以御寒风。又叮嘱王招庆：“东北很冷，你要注意保暖，注意身体。要让孩子们好好学习，好好劳动，多作贡献。不要炫耀身份，不要给组织添麻烦。”

　　王震将军有3个儿子，没有女儿，他和王招庆商量，想把王招庆的小女儿彭淑媛留在他家。王招庆明白哥哥的好意，但没同意，和丈夫彭孝全携5个儿子、3个女儿奔东北而去。

　　王震同时向我父亲黄振荣(时仼八五二农场场长)交代：王招庆一家人到农场后，只能当普通职工，不许让她家任何人当干部，子女可在农场上学。由于我母亲当年任农场劳资干事，负责人事工作，就由我母亲具体安排。

　　二

　　王招庆一家就这样默默地在农场安置下来。王招庆被安排在农场职工医院，做普通的勤杂工，每天干着清洗衣物、被单等繁杂的活计。

　　冬天，滴水成冰，水井几十米深，得自己摇动辘轳往上提水。井台非常滑，对身体单薄的王招庆来说，每打上来一桶水，都不容易。有一次，她在井口前滑倒了，被飞转的辘轳打断了手腕……

　　王招庆的丈夫彭孝全被安排到总场招待所当更夫。

　　王招庆的儿子、女儿先在农场上学，后陆续参加工作。孩子们有的在医院烧锅炉，有的在瓦工班做力工，最好的工作是拖拉机修理工，都是农场普通的职工。

　　在很长时间内，农场人都不知道这个湘东女人竟是王震将军的亲妹妹。直到有一天，王震、王季青夫妇陪着年迈的母亲来到八五二农场看望她，人们才知道这个秘密。

　　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王招庆的女儿病了，在农场从没找过我爸妈要特殊照顾的王招庆夫妇，让儿子来找我母亲。

　　王招庆的儿子说：“大妈，我妹妹病了，讨了个偏方，需要新鲜的香菜配药，您家有吗?”

　　由于不是产香菜的季节，我母亲只好把家里晒干的香菜让他拿去配药。

　　最终，这个女孩的病没有医治好，去世了。这个女孩，就是王震将军当年想留在身边抚养的王招庆的小女儿彭淑媛。

　　而王招庆也由于饥饿和劳累，得了肝炎。

　　王震得知妹妹家中发生巨变，便和夫人王季青陪着母亲来到八五二农场。母亲看到女儿病成这样，生活又十分艰难，便想把女儿接回自己身边。

　　王震劝母亲：“正因为这里艰苦，才不能走。他们一走，复转官兵就不会安心在边疆了。毛主席一家为革命牺牲了6个人，咱这算得了什么?”

　　王震母亲很开明，听儿子说得有理，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在八五二农场短住期间，正值国家有难，农场也艰苦度日，职工的口粮从每月32斤降到18斤。口粮不足，干部、职工就去采野菜。董奇谱老人也背着一个柳条筐，跟着大家在林子里采野菜。她把采的野菜分出一部分，给女儿家充饥。

　　一同去采野菜的人都以为这个说着一口湖南话的老太太是那个复转官兵的家人，谁也没想到竟是农垦部部长的母亲。

　　王震对王招庆说：“你们在这里的一切情况我都清楚，你们吃苦了。”

　　王震又说：“有没有怨我把你们弄到这个苦地方来呀?”

　　王招庆不好意思地说：“说实在的，有时也想过，与其到北大荒来吃这个苦，还不如留在浏阳老家不出来呢。”

　　王震说：“不是大哥无情，作为共产党的干部，不能搞特殊化。大哥要让你们做力所能及的事，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只有把一切都交给党，交给人民，活得才有价值、才有意义。这是我这辈子最切身的体会。”

　　王招庆说：“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给你丢脸。”

　　回北京后，王震叮嘱夫人王季青经常给王招庆邮点钱，以帮助妹妹全家渡过难关。王震还托人捎来10斤玉米种子，让王招庆种好这些玉米，争取来年能吃饱肚子。

　　有一次，王震来北大荒检查工作，刚到佳木斯就病倒了，住进医院动手术。王招庆闻讯赶到医院照顾他。在给王震擦洗身体时，她发现大哥全身伤痕累累，背上更是一个伤疤套着一个伤疤，王招庆难过得哭了起来。从此，她对大哥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后来，王震老家的亲戚又有20多人先后来到农场，都被安置到基层当普通职工。

　　三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父亲被打倒。1968年，我父亲去世。

　　1971年，被下放到江西红星农场“靠边站”的王震给王招庆发来电报，告诉她母亲病危。王招庆立即带着刚初中毕业的儿子彭友杏赶往江西。不久，董奇谱老人去世。

　　在治丧期间，王震问王招庆：“八五二农场揪谁了?”

　　王招庆回答说：“黄振荣场长被批斗去世后，又揪了他的妻子赵英华。”

　　王震问：“揪她干什么?”

　　王招庆回答：“说她为黄振荣翻案。”

　　王震狠狠地说道：“这个案早晚要翻过来。”

　　王招庆回到农场后，把将军对我家的关心告诉我母亲，我们全家都很欣慰。

　　我父亲被打倒后，许多人避而躲之。我母亲也告诉我们，我们家是“内控家庭”，别给别人带来麻烦。但王招庆和彭孝全夫妇没有受政治运动的左右，每年过年，都带着儿子、儿媳一大家人来给我母亲拜年。

　　有句老话叫患难之中见真情，王招庆一家人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四

　　由于多年劳累，王招庆在旧病的基础上又得了心脏病，一到冬天，经常犯病，全身哪儿都痛。医生说，北大荒的气候不适合她，最好回南方生活。彭孝全也想落叶归根回老家，孩子们都说找大舅去。但王招庆遵照大哥的安排，坚决不肯向已恢复工作的王震提出回湖南老家的请求，仍带着全家坚持在北大荒工作、生活。

　　后来，一件意外的事使王招庆全家离开了北大荒。

　　1976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解散之前，北戴河某部队来征女兵，只有一个名额。王招庆的女儿体检和政审都顺利通过了，没想到，却被团里一名现役军人的女儿顶替了。为此，引起了风波，影响很大，导致这两个女孩都没有当成兵，部队另选了一名适龄女青年入伍。

　　王招庆夫妇找我母亲商量，问怎么办才能消除影响。

　　我母亲建议他们离开八五二农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影响。

　　王招庆听后，说：“我哥不让我们家离开北大荒……”

　　后来，王震的一个老战友知道了这件事，出于同情，他背着王震，把王招庆一家人全部迁到柳州铁路局，安排王招庆夫妇及儿女共8人在铁路局当工人。

　　王招庆家启程那天，我开着一台“解放”货车去送行。

　　王招庆对我母亲说：“我不想走了，还想留在八五二，我不能违背我大哥对我的安排……”

　　我母亲开导她说：“走吧，换个环境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对你们全家都有好处。你大哥那儿等你们在柳州安顿好了，可以考虑再告诉他，反正你们全家都按他的要求，没有一个人被安排当干部……”

　　邻居们帮着把王招庆家的被褥、两个木箱、桌子、椅子搬上车，货厢仍空出了老大的地方。王招庆让把刚热完饭的铁锅从灶台上扒下来，装上车带走了。院子里劈好的柴火，她送给了邻居。

　　她流着眼泪对我母亲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会想你的，希望以后还能见面。”她哭着上了车。

　　途经南横林子边防检查站时，检查站站长知道我送的是谁后，也出来送行，他说：“虽然是普通的农场职工，但王招庆一家对开发北大荒是有贡献的，他们不是逃兵。”

　　在迎春火车站，王招庆伤感地对我说：“八五二农场……我还想回来……”

　　王招庆夫妇目送我开车驶离站台，我从倒车镜里看到，王招庆掩面而泣。

　　遗憾的是，王招庆一家没能再回八五二农场，但她曾托人给我母亲捎过话问好。

　　1992年，王震病重。病榻前，望着白发苍苍的王招庆，王震有些内疚，他嚅嚅地说：“你在北大荒那些年，大哥没照顾好你，你不要怪我……”

　　(作者：黄黎。王招庆的儿子彭友杏提供部分资料，在此致谢。)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