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纪
1919-1998
天津作协主席
在由北京去武汉的火车上,我对面坐了一位四十多岁、戴眼镜的旅客。起初,大家矜持着,像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尊严,谁也不先开口。车过丰台,离开北京渐渐远了,心情大约也随着旅途的延长,而发生了变化:觉得有些无聊起来。我便从提篮里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看看是《李白诗选》,挪动一下身子,舒舒服服地倚在靠背上,默默地读起来。
五月,河北平原上的景色是一片青翠,在下午的阳光里闪着一层层像水波一样的、流动着的白线。这景色一直继续着,间或是一个小站,一座小城,或者被一簇青色的树木围绕着的村庄,一条在远处发光的河流,从车窗外面闪过。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黑下来,车厢里光线模糊了,我才丢下书本。
“李白,诗……。”我对面的旅客,随手捡起来那本书,一面翻弄着,自言自语,又像是同我打招呼般地说。
我望望他,他低着头翻书,却并不看我,我便也没有答话。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他翻着翻着,居然先是轻轻地,然后是大声地,摇头摆脑地哼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来了。
一阕未绝,他又忽然停下,把眼睛对直地看着我说:“自古以来,文学和酒,总是分不开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同情呢,还是嘲讽;不知怎么回答。便随“唔”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唔,也许……”
“你看李白,”他继续说。“斗酒百篇,可见,文人离了酒,是不行的!”
“唔……也许,”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同时也就立刻心虚起来,意识到这话可能和自己有关系,便不知所措地,不无辩解地答道:“也许,不尽然吧……”
“只是到了清朝,诗里面才少见了酒。”他只管说,口气十分肯定并不理会我的辩解。仿佛他对这个问题早有研究,只不过今天偶然遇到这样一个机会,就把我当做了他发表结论的对象了。
我有些惶恐地看着他,像是怕被发觉自己是个“文人”,要受到他不知怎样的看待。迟疑了半天,才又躲躲闪闪地说道:“对于这个问题,我,我实在,缺乏研究……”
“只是到了清朝,”他进一步说道:“输入了鸦片……”
我不由得一怔,文人喝酒,这已经似乎是一种无行了;却万没有想到,竟又和鸦片联系起来!我不禁心惊胆战,怕被他一旦发觉,眼前就有一个“鸦片鬼”……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又听得在昏暗中,他的声音更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因为鸦片比酒,更有刺激性!”幸亏在昏暗中,他看不清楚我的脸。不然他就会发现,坐在他眼前的,至少会是个“嫌疑犯”。
他的问题提得如此之突然,结论来得如此之迅速而果断,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震惊之余,便有些茫然;但随即,又在昏暗中偷偷苦笑了一下,说:“据我知道,曹雪芹是个胖子,酒倒喝的,鸦片却未必吸吧?”
他默然了,好久没有作声。不知是同意了呢,还是不屑于反驳。但我说过之后,便又立刻知道这个例子并不恰当。因为在曹雪芹那时,鸦片尚未盛行。于是又讷讷地补充说:“王国维,后来虽然自杀了,倒也并不是因为鸦片瘾的缘故。”
他依然不作声,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无由判断他对我这话的反应。于是在昏暗中,彼此沉默着。这时,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到他当面喝了药水,被药铺伙计疑为鸦片鬼的情形。但自然,那伙计对于文学和酒和鸦片的关系,还未必如我的这位旅伴有这样深的研究,把一切文人,当做是时时需要刺激的歇斯底里的病患者。
幸而,车厢里的灯亮了,服务员来喊吃晚饭,我们彼此对看了一眼,谁也没有发现对方有什么异样,便一同站起来,齐声说道:“真的,该吃晚饭了。”
于是一同走进餐车去。
我们又在一张桌上对面坐下来,餐车里灯光特别亮,台布又是白得耀眼,于是方才的谈话,像是被这光明所驱逐,随着车外的黄昏,一同消逝在远处。我们先是互相谦让了一番,随后各自叫了菜,服务员正要走,他却看看我说:"喝酒吗?"
是没有等我回答,他便转向了服务员叫道:"两杯白兰地,大杯!"
他大声说。我来不及辞谢,只是吃惊地看着他。他的并不年轻的脸上,有一种满足的、无忧无虑的神色;手里玩弄刀叉,就像是根本不曾有过方才的谈话。
"散文"的初遇
曾卓(作家)
1922.3~2002.4
回顾我学习写作的过程,有许多师友、许多场景都会浮现在眼前。那最早的值得记忆的是少年时代的一个夏天,我开始比较正式地接触新文学作品,其中包括几篇散文,从而启发了我对文学的兴趣,后来逐渐发展到热爱。也是从那时起,我朦胧地体会到一点对写作的要求,对生活开拓了新的眼界并有了一点新的感受。可以说,无论是在我的文学道路还是生活道路上,那都是第一课与第一步。
那时我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小学生。学校为了让学生投考中学有更充分的准备,在暑假办了一个补习班,主要补习语文和算术。教我们语文的不是原来的那位老气横秋、非常严厉的语文老师,而是一位原是教美术的年轻的刘老师。他所采用的也不是原来的语文课本,而是先用了一些新文艺作品作教材(我记得用的是开明书店出版的"活页文选"),有翻译的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女孩》等。更多的是散文,有鲁迅的《故乡》(这篇小说我认为也可以算是散文),朱自清的《背影》、冰心的《寄小读者》中的几则,有岛武郎的《与幼小者》等。从而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子,使我在惊喜的心情中看到了一片新的园地。
从进小学以后,父亲就为我订了《小朋友》杂志,后来又改订了《儿童世界》。我也看过《十五小豪杰》《秘密洞》《铁面人》这一类的读物,和《水浒》《西游记》的片段,那些作品引起了我的兴趣,培养了我阅读的习惯,使我课余的时间不致完全消耗于做游戏或是小足球场上。而通过这次我所接触的新的文学作品,我才开始真正感受到了艺术的魅力。
这些作品题材不同,风格各异,但有一点是相通的:都有着浓郁的抒情性,而那感情是真挚的。老师教我们的这些篇散文,是我正式初初接触到这一文学形式。它们没有曲折惊险的情节,却那样吸引了我,使我的心柔和,颤动,在感动中又感受到一种愉悦。我因而喜爱上了这一文学形式。后来我在父亲的书刊中乱翻,在一本《现代》杂志中又读到了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那是如此打动了我的心,我反复地阅读着,现在还能大致背诵那最后一段:"不是年轻的为老年的写纪念,这些年来,我却看到许多青年的血……"。
我后来曾经思索,我初初接触到的这几篇散文,在初中的课本中也都选用过,其中还有更多的也是好的作品,但对我却没有起到那么大的影响,原因在哪里呢?我想一方面是由于失去了那种新鲜感,更主要的却在于讲解的老师。那位刘老师讲解这些作品时是带着激情的。有时他自己完全沉浸在作品的境界中,忘记了我们的存在。而且,他由作品的内容谈到了人生、社会、将来,说出了一些深奥的话。接着,他又醒悟到他面对的不过是一群小学生,就微笑着问:"你们懂不懂啊?啊?"由于老师的激情,由于他态度中的某种庄严感,也由于他对我们不仅是爱护而且还有一种尊重,同学们都能静心听讲,课堂秩序非常好。通过老师的讲解,我不仅大致理解了作品的含义,而且多少能体会作者的感情;从而开始诱发了我对文艺内涵的感情的感受力;也使我懂得了真情实感对创作的重要性。当然,这是十分幼稚、朦胧的,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有益的和重要的起点。通过这些作品和老师的讲解,我也开始对生活有一种新的感受,对应该怎样做一个人有一种要求,对将来有一些梦想。当然,这些也都还是十分幼稚、朦胧的。但是它在我少年时期的混沌中已射入了几丝微光……
现在,有时我还翻看一下那几篇散文,它们是我最早的启蒙读物,对它们我因而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而我也怀念那个夏天,怀念那位刘老师,他一定完全没有想到,他的激情曾经照亮了一颗幼小的心……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