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思这人间百态，事事都饱含哲理。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历经磨难，铸就一番惊天事业。即便是凡夫俗子，苦尽甘来事例，屡见不鲜。人间正道，善恶因果之报，似乎也是一条天规铁律，教化民间存恤慈善之怀，广兴博爱之举。
我陪护着爱人住进了总院神经内科接受治疗。在这里结识了一位病友，年逾八十五岁高龄，是原北京军区后勤部机关大院里的老军嫂张润荣，河北固安人氏。她也是因脑神经性疾病进总医院接受治疗的。
这位老人笑容可掬，面带慈祥，体态丰盈，性格开朗。常言道“同病相怜”，刚刚见面她就缓行踱步到我爱人的床前，以真诚的口吻询问病情，一口一个老妹，拉近了彼此之间的感情距离，亲切地嘱咐她要坚定信心与病魔抗争，还鼓励我要认真照顾好老伴儿。我被其友善之举所感染，浑身顿生暖意，恰似涓涓细流，沁人肺腑。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老军嫂打开了话匣子，绘声绘色地讲述起她的人生经历。她说：“三年前已满百岁的老伴儿去世，老头儿从八十五岁卧床，伺候他整整一十五载，四季轮回，春夏秋冬，我从未懈怠，打理得干干净净，皮肤从未受过感染”，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泪流满面。喔，看得出来老军嫂心地善良，勤劳质朴、温柔贤惠，集中国传统女性的优良品德于一身。我对她为人为事的态度投下了赞许的目光，对她翘起大拇指来夸奖她“了不起”。自此我脑子里持续地装进了她的人生故事。
高 楼 林 立 的 总 院 一 角
一九三九年冬天，在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里，苦命的女娃降生在日本铁蹄下的固安乡下，这户贫苦的农家，父母抚养着他们三兄妹。懵懂的记忆里她四岁上死了父亲，四个孩子与母亲相依为命，靠着妈妈辛勤劳作维持生计，度日艰辛。
那年大哥刚十四岁，就被伪保长带到日本人家里去做苦力，终日里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气，不久便染病夭折。二哥又被伪保长带人抓走，给鬼子挖战壕修工事，因年幼体弱，干不动这力气活，经常挨工头皮鞭之苦。幼小的他和邻庄的两个小伙伴不堪凌辱，寻机逃跑。那个年代兵荒马乱，冀中有国民党军队驻扎，也有八路军的游击队出没，听说他们投奔了八路军。
伪保长丢了人，带着狗腿子上门搜查，把她的母亲用绳子绑了起来，凶神恶煞般的肆意虐待，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们逼着向她要人，还威胁扒她家的房子拆她家的屋。后来也不知妈妈经过怎么一番周折才逃过一场劫难。
庄上这伪保长姓王，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日本人来到此地后，他钻营拍马，死心塌地地效忠主子，被委了这汉奸的差事。他仗势欺人，欺压百姓，专干坏事。这人有点残疾，走路跛脚，庄上人恨他，背地里都称他“王拐子”。后来日本人被打跑，八路军把王拐子押上庄里的公判会，判他死刑，拉到村西口当众给枪毙了，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孩提时代的她是个小机灵儿。记得二哥与伙伴逃走后一起参加八路军游击队，但他的两个伙伴儿嫌游击队的生活艰苦，又叛变跑到国民党那边去当兵。她还曾见过这两人，一个姓郭，一个姓马，早在他们逃走之前，曾随着二哥到过她家里玩耍。
日本被打败后，国共两军展开拉锯战。有一天她从外面玩耍后回到家里，推开房门惊魂一幕呈现眼前，妈妈反背双臂被悬吊在房梁上，拷打她的正是在国民党军里的郭、马二人。他们向母亲逼问索要她二哥和游击队的下落，回头看见小女孩推门，姓郭地咆哮道：“把这个妮子也劈了!”她听见扭头便往村外跑，一口气跑到很远的一处高粱地深处躲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太阳西沉，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庄稼叶子在晚风中抖动，发出哗啦啦可怕的响声，她觉得身后似乎潜伏着毒蛇野兽，随时都可能吞噬她这个柔弱的生灵，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后背凉飕飕的冷风掠过，浑身阵阵发冷。为防坏人，她趴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
夜深人静她悄悄钻出这庄稼地，摸到附近一亲戚家敲门求助。亲戚见她，从门缝里递出一个苞米面饼塞到她的手里让她充饥，嘱咐她继续躲避，防备坏人，不能在家里逗留，等待天明探得虚实消息再定。她只好又回到庄稼地里，一直熬到太阳升起。得知坏人确已离去的准信后，才回到母亲身旁。
她的妈妈右肩膀受重伤，胳膊肿胀得不敢伸展，从此落下个终身残疾，直到离世残肢也没能伸直。固安解放时，姓郭的那个人被解放军抓获，公审大会上被判了死罪。
解放后，人民都过上了安定的好日子。昔日的小女孩逐渐长大成人，出落得一表人才，远近闻名。光阴似箭，说话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历经两段婚姻，都与军人有关。她风趣地向我调侃说：“老弟啊，我这一辈子很幸运，和解放军有缘，生来就是个做军嫂的命。”话毕她咯咯地笑出声来，双眼还寖满了泪花。
她的第一段婚姻是自小就相识的本庄人，经邻里介绍定下婚约，两人妙龄伉俪，青梅竹马。这小伙儿风流倜傥，志向高远，勤奋好学，聪颖过人。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去北京城读书，这在当年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去石家庄某军事科研所，入伍当了军官。60年代中期，在科研所首长的关怀催促下两人完了婚，随即随军迁往省城，离别了家乡固安。而后又跟随丈夫从石家庄转战到陕北的大山沟里一晃就是三年多，最后跟随科研所辗转来到繁华的都市北京城。遗憾的是因丈夫家人的不当干预，倔强的她义无反顾地结束了这段姻缘。
她建立新家庭是在70年代初期。新任丈夫在军区机关工作，因丧偶身边三个未成年子女，急需有个人来帮衬他照顾这残缺的家庭。此时也正值她人生遇挫陷入低谷，孤单一人，部队有位好心肠的朋友牵线搭桥，撮合他俩见面，结果一见钟情，走到了一起。
进入这个家门，她担起家庭主妇的责任，勤俭持家，抚养教育子女，洗衣做饭、料理家务，日夜操劳，不辞辛苦。年复一年，面对着寒冬酷暑。当看到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一股甜蜜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心里受到莫大的慰藉。丈夫也觉得她面含旺夫之相，使他事业有成，给这个家带来了福气。爱人不仅让他省心，也让他安心，更让他欢心。夫妻俩和和美美，相敬如宾。
年轻的时候，有一件事让她丈夫感到遗憾，妻子曾因一次患病治疗时的失误丧失了生育能力，她抚养着一帮子女，却没有一个是他这位妻子所生。于是想出一个补救方案来填补缺憾，打算予她领养个婴儿来抚育，夫妻俩深思熟虑后达成了共识。从这件事里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丈夫对妻子的那份真挚、体贴和温情。
说来也巧，真是天公作美，事遂人愿。那是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二日，一列由祖国西北某城发来的列车徐徐驶入北京站，当旅客离去，乘务人员准备清理车厢时惊愕地发现，一个包裹被乘客遗忘在座席的一角。列车长带领大家检验包裹时，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她们急忙敞开紧裹的棉被，一个女婴稚嫩的小脸展露在眼前，包裹内发现只盛着一半儿奶的奶瓶，还有一张字条，上书婴儿的出生日期，某年月日。随后她们向站务部门做了汇报移交。
恰巧当值的一位工作人员是部队大院里的邻居，知晓他两口领养婴儿的欲望，经请示组织同意，兴致勃勃地把婴儿抱回大院，送到他们手上。时值年终岁尾，新年将至，意外得了女儿，双喜临门，乐得她合不拢嘴，她两口特意摆上一桌丰盛的家宴，请来战友邻里朋友欢聚，共同举杯庆贺，开怀畅饮一番。夫妇俩视突然飞来的小天使似珍珠宝贝一般。
她对女儿的教育严肃认真，从来不娇不惯、不纵容。对她们间的领养关系也不加隐晦，光明磊落，态度开明。小女孩自幼就表现得伶俐乖巧，惹人喜欢。孩子懂事后，她板起面孔郑重其事地公开了女儿的来历和身世，她说：“我是你的养母，将来长大后，你可以去找你的生身父母，我只有抚养你的责任，没有限制你留在我身边的权利。”女儿被突如其来的话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妈妈的话是真的，当听明白来龙去脉后，扑到妈妈怀里号啕大哭，喊叫着“我就要您，妈妈!我不离开妈妈!”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女儿对妈妈很孝顺，住院期间，我亲眼看到，一有闲暇时间，女儿就会来到医院依偎在母亲身边，送上时令果蔬、饮品、如意的美餐。对母亲尊爱备至，体贴入微。母女俩谈笑风生，真是她的一件开怀暖心的“小棉袄”。
她还意味深长地回忆起二十三年前的一桩趣事，为老伴儿庆贺八十岁生日。为此她提前备好食材，菜蔬果品、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当天一大早就下厨开始动手忙碌，蒸熏炖煮，烹炒煎炸，施展出她那高超的厨艺，热气腾腾地摆上两桌盛宴，家人们共聚一堂，欢天喜地。老伴儿端坐正位，见儿女齐整，稚孙绕膝，享此天伦，感慨万千，禁不住热泪盈眶。席间语重心长地指着围坐在身旁的一众儿女们说：“我们的家能有今天，是你们的妈妈付出了千辛万苦，把你们拉扯长大，成家立业。这幸福的生活，来之不易，要永远记住妈妈的恩情。”老伴儿的一席话感动的她流下热泪，泣不成声。
老伴军内离休，戎马一生。她伴其左右多半个世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相夫教子，为他分忧助力。尘封的军功章融进了她的心血和汗水，部队建设中也少不得有她的一份功劳。老伴儿去世后，党和国家给予优厚的待遇，一张军保卡享受着军内免费医疗，军人遗属补助金让她生活宽裕，幸福感满满，衣食无忧，安度晚年。
前年，她得了一场重病，确诊为多发性脑瘤，在总院做的摘除手术。因是军人的遗属，医院上下格外重视，神经外科罗主任亲自上阵，从确诊到术后恢复都有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手术台上整整用了半天时间，他全神贯注，手到病除，这台手术下来累得他是大汗淋漓。台前的医务人员目睹手术顺利完成后，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术后她成为总医院关注的焦点，恢复治疗期间，罗主任及医护人员继续跟进施治，热情周到，她对此感激涕零。院长、政委等首长还亲临床前探望，送上温馨的祝福，为此解放军政治工作部新闻中心还特意安排到总医院进行专访，制作专题片在电视台节目中播映。她感慨道：“作为一个军人家属蒙受组织的热情关怀、照顾，我感觉自己很幸运，很幸福。幸运的是丈夫把我的人生带进了温馨的军营;幸福的是党和国家、解放军送给我的这片恩情深似大海”。因此，老军嫂在部队大院里声名大噪，她洋洋得意，在人前人后总是动情地叙述她这段病痛中伴随的幸福历程。
八十五个寒暑，老人家走过跌宕起伏的人生之路。苦难的童年、绿色的青春、火红的夕阳，升华了她爱党、爱国、爱军的情操。岁月的积淀，风霜的磨砺，锻造出她刚直、勤劳、淳朴、友善的性格。她浑身充满着正能量，折射出中华女性的高贵品质和魅力，是民族自强不息、长盛不衰的动力和希望。
与 老 军 嫂 病 房 中 留 影
即兴作小诗赠老军嫂，以表达笔者的心中之敬：冬梅一簇柳营栽，铁骨柔情绽异彩。傲雪寒英馨芳吐，凌霜冷蕊笑妍开。
甲辰年冬月于北京
编辑：岁月凝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