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梓祥推介:还是在疫情期间,学兵孔跟友将《学生八连的故事》送到我的楼下,我竟说了一句“你们真不容易”就哽咽了。
我由第一篇阅读,看了几篇便给孔兄打电话,商议在我的公众号连载。孔兄不是学兵八连的,之前我不认得,他联系图书编辑人员侯曦,“一路绿灯”将图书电子版很快发给我。
钱钟书老先生说,一盘菜,尝一口就知道全盘菜的味道,并不需要将全盘吃完才能做出评价。我读过几篇就想连载这本书,待全书读毕,果然是一盘“精美大餐”。
这篇也很好。据侯曦老师介绍,王汗马热爱写作,长篇小说《干干净净是黄土》(上下卷,76万字),在文学网站上发表。
阅读,编发,对学兵八连、紫阳、芭蕉镇、芭蕉隧道等人和地儿越来越有感情,争取早日成行,去寻访八连学兵的足迹,最好邀王汗马老师同行,看石头城巷子里的十八九女子撑的红纸伞,“饥渴”地嗅嗅任河的水气味儿,也要用手抚摸学兵们用血汗开掘的芭蕉隧道……
谢谢王汗马们,谢谢好战友!
紫阳之美好记忆
王汗马
刚到三线,我们连驻紫阳县城。常常晚饭后,连里学生就三三两两出动,四处晃悠。
紫阳人常说,他们的县城是一座山城,依山叠建,和重庆一样。如此比喻其实是当地人一种攀富心理。其实,那时的紫阳县城小而又小,我看像崇山峻岭中的一处寨堡(明代这儿就称紫阳堡嘛)。可它也有特色,到处都是石头:石头啊石头,直楞楞的石头,嶙峋锋利的石头,层层书页样的石头,紫阳就是汉江边上一座孤峙小石城。这儿盖房子,基础用石头,房柱、墙壁用石头,房上的盖瓦也是黑色片石。县城上上下下、曲曲弯弯两条巷子里的台阶啦、路面啦,也青一色全用青石砌成。就在石巷两旁,那些用石头盖的房子歪歪扭扭依次摆开,它们开着褪了色的黑油木门窗,有的卖油盐杂货,有的卖棉麻山货,有的则为住户。
我们刚去是八月末,当地为雨季,常下雨。一天晚饭后,我们几人在雨中又去石巷里转悠。就在两条巷子的交汇处,我见到这么一幅景象。两位十八九的女子(应比我们大两岁)打着红油伞儿,站在巷口当间。她们都梳着长辫。为首的一位可能家境好,脚上还穿着一双半高腰黑亮胶鞋,这在当时的紫阳县算时髦奢侈品。而在她旁边,一个也是十八九岁店小二模样的男青年,正雨水从黑石瓦檐上帘子般淋下,满巷的流水如小河,快速滑过,哗哗响。而瓦檐下,人们则坐在竹凳上用木桶接雨水,有的洗菜,有的洗衣。巷子里人来人往。
突然间我被感动了,那画面是我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第一次见到(以后也再没见过)。四周暗乎乎的朦胧背景里,一把古老的中国红彤彤油纸伞花儿一样开放,而一张红彤彤笑盈盈美丽脸儿就映在透亮伞里。此时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淡,只有雨水还映着光亮,洗得巷子里的青石板如明镜。那种傍晚时分,汉江之畔,大山深处,古老县城,从明清以来不紧不慢的悠闲生活,全印在一个男孩子的脑中,永世难忘。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楚地看到那把雨伞撑开时,支骨如花蕊膨胀,繁复而精巧,雨点打在上面,噗噗一片响。其实中国古老的纸伞很美,是一种艺术。
七十年代紫阳城
说说紫阳的水。
紫阳县城所在地是汉江与任河的交汇处。在这片山坳里你闻闻,哪儿空气都有种特殊味,一种潮味,但还不能说发霉。我去过许多陕南小县城,类似味道都没有,或至少没这么浓烈。每次回紫阳,闻到这种空气味,我就确定地晓得,我又来到了紫阳。
我常常诧异这味儿来自何处?房上发黑发蓝亮闪闪的石板瓦,巷子里的青石板,石崖上的树丛灌木,石坡地里馨烈的野草……
后来我琢磨出来了。紫阳县城就像一个大酒瓮,四周环绕的崇山峻岭是瓮壁,而汉江任河就在瓮底发酵,再纠结着人类几百年生活活动气息,形成了此味。这有点像茅台、五粮液酿造过程。除了高粱、大米、酒曲、水等配料,一定要用世代相传的老会变,几百年后可能还是这味道吧。
沿县城而过的汉江水面上,还常看到这景象,也很美。一叶褐色扁舟,又细又巧,顺江梭子般风驰而下,人心头为之一振,真可谓艇子打两桨。写到此处,脑子里总浮现出一组好句,“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在这儿还能见到一些大船,只见船老大们个个袒胸叠肚,颐指气使。后来一打听,咳,别看整日在江里混,可他们都不会游泳。于是那种水中浪里白条的英雄形象顿时消失。我禁不住想,要是翻了船怎么办,只好抱木头抓竹篙了?
关于汉江水,古代人曾有文字描述,很美。李白《襄阳歌》这样道来:“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蒲萄初酦醅。”苏轼《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也如此写:“江汉而来,高楼下,葡萄深碧。”可想而知,古时的汉江,或为鸭头绿,或为葡萄美酒新酿碧。但我们去时,汉江水已为水泥灰色,浑浊多了,只有任河还保留着原始风貌,于是站在紫阳城头常看到两水夹击,一浊一清,慢慢地浊水吞噬了清水,任河的鸭头绿不见了,一切都变为混浊。
当地人给这种现象还起了一个好听名儿,“鸳鸯水汛”。说一年一度只能见到一次——我倒见了很多次。人们是多么喜欢美化自己的家乡啊。
其实从任河溯流而上,真格见到的是鸭头绿的青水,即使修铁路,隧道倒渣,也没影响它的色儿。
七十年代末的任河嘴
说起来任河是一条很有意思的河,它是大陆最长的倒淌河。任河在四川境内向西蜿蜒流了二百里,到了陕西紫阳毛坝关才又倒淌回来,又流了一百里。整整地围着大巴山转了一圈。我在芭蕉隧道平行导洞口曾见过这一情形。下面远远的任河河面上,一山民用一根大树当筏,手拿竹篙,挽腿赤脚,漂流而下。用古代美文描述,这人应称为舟子樵夫吧,而周围又是青山绿水,真可谓一篙在手,于碧水间滑行。
时间应是一条没有岸的河。作此文时,有时会奇异地出现这念头,任河就在一个叫紫阳芭蕉口的地方存在过,它静静地滑过,清清的水流着。几十年过去了,一旦想起,蓦然发觉它现在还存在着,还是在那儿微微拐了一个大弯,静静地宽阔地流过,一切不管你注意不注意。于是觉得人的感觉有时很奇妙,往往出其不意。这样你又想起了当年的那段三线生活。中午时分,任河的四周是炎阳炙烤下的山峦,碧绿的山峦,岚气在蒸腾。我们一群孩子,赤膊短裤,一无所有,在劳动的异化中辛苦劳作。回忆是一种批判力,但有时也能带来美。
任河水质虽说清澈,但很浅,而且多急流险滩,行船很危险。水大时,大船只能行驶到瓦房店、芭蕉口。所以昔日的茶马古道北方五省会馆就设在瓦房店。打那儿往上,只好靠肩扛背驮了。我曾在瓦房店下游(向左拐即向阳沟)一处狭窄险滩,见过行船。一条大木船,风帆早已卸下,仅在高高的桅杆上悬一面三角红旗。船上没人,只有船老大独自佝偻着腰,双手抱着大木舵,用巴山哭腔发出揪心的嘶叫。此时就见船箭一般冲下,龙骨撞击到河底岩石,发出怖人的咚咚声。此情此景看得人心惊胆战。虽然不识水性,却要在惊涛骇浪、跳珠四溅中耍浪里白条,也算英雄好汉。
从三线退场后,我曾两次梦见过这场面。衬着蓝天白云,一条大木船上竖一根高高桅杆,杆顶又悬一面鲜艳三角小红旗。就见大船在惊涛白浪中跳荡跌落,一冲而下,人只有听天由命拼死挣扎,这情景让人惊心动魄。
何以做此梦?难道那是我们的青春,我们为自己的青春战栗感动?
再说说紫阳的山吧。
1997年我回过一次襄渝线,同行的有70届学生。他们的驻地都在安康。我们是从安康市往紫阳走的。这一走我开始不平衡了。我发现这些学生连所处的山岭都那么低,有的简直是丘陵。他们的营房与施工点相对海拔也不高,而去汉江洗衣、玩耍也很方便,并且那儿的视野也很开阔,没有压抑感。甚至我觉得他们离安康市区(当时叫安康县)那么近,随便跳上一条船,就能跑到那儿偷偷玩半天。
如此依次走来,到了紫阳境内,就见山大得没眉眼了。而过了瓦房店,往芭蕉口的路上,又见山峰高耸得几乎占据了视线里所有的空间,人只有使劲仰脖儿方能看到山顶。这儿的山真的如俗话所说,如三座大山压下来。走呀走的,我又发现在紫阳所有的连队里(包括军工连、民工连),就我们连驻地最高。有多高?我曾说过,比临潼骊山捉蒋亭高。去年秋天,我去了一趟华清池,又实地考察了一下。我们连驻地同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一个高度,就像一个座山雕孤零零突兀的巢,而我们每天必须上下一个来回,甚至还两趟。有时下工刚回到宿舍,通信员的哨子就响了,又要下山到公路上扛煤,挑一担子上来。
两年八个月,我们要比兄弟连多一种劳动。
紫阳的山脉还有一特点,黑压压,雾蒙蒙,阴凄凄,潮乎乎,尤其雨天更如此,以致远远望去,那些山腰间、山顶上的一两间房子,被挤压得歪歪扭扭,像一粒粒小石子嵌在黑沉沉 植被中。而当云雾出来,一切景色显得更凄惨出来,一切景色显得更凄惨了。云雾在山坳里变幻,衬得峰峦轮廓参差起伏, 高耸峥嵘。如此人很容易产生一种陌生恐怖无助感。真可谓飘飘渺渺的山,飘飘渺渺的树, 飘飘渺渺的云彩,飘飘渺渺的雾,还有一片飘飘渺渺的水,就是不见回家的路。这是我们,至少是我这个个体,初到紫阳时的真实心态。
当然这是在此地从事长期劳作的感受。如旅游,人不会有相同心境。他们会说,紫阳的山峦,雄壮高耸,植被茂密,风景格外优美,令人流连忘返。甚至我也染上这毛病。确实地,现在我也觉得那儿挺美。
去年五月重走襄渝线。我们从权河下高速,往芭蕉口行驶,快到时,我甚至显得激动了。只见车外,还是那些山,还是那些云雾,还是紫阳常见的那种天气,微微雨丝中,一片不经意的柔淡阳光透过云层漫洒开来。我放下车窗极力向上眺望。只见高高的山崖上,麻栎、槲树、山毛榉、毛竹,一丛丛,一片片,聚拢在一起形成了簇簇阴影,它们像团团瀑布倒垂下来。于是就显得那儿寂静又寂寞,一切仿佛在等待。它们在等待什么?一种过去的回忆,一种回忆的青春,一种青春时莫名渴望的隐隐爱情?那是等待的寂静,寂静的等待,等待啊等待,等待在等待你?就是这种长久的耐心等待使人感动起来,如此人的感觉变得美好,眼睛开始湿润。那会儿我只觉得山崖上树荫飘飘,树影明亮,雨丝云雾也变得明晃晃,升起了温度。我对自己说,其实我对芭蕉充满了感情。我也明白,这是一种典型的青春意向性凝视思维,它又指向了我们的青春。尽管在深山,尽管很孤独,但我们的青春也美丽。
今日紫阳县城。
再说说紫阳的房子吧。
紫阳的房子除了片石叠砌的石头房(片石相互叠压,别说泥巴,连口唾沫也不沾,就那么干垒起来),还有一种干打垒土房。嶙峋石头码地基,上面夹土夯实做墙,然后再架上大块黑片石当瓦,如此一间房子就做成了。进到里面,仰脸看去,只见满顶斑斑点点的亮窟窿,蓝天白云都能瞧见。望着你怀疑的眼光,当地人会说,这房子一点不漏雨,而且一百年不垮。真是这样。我们去时,见过许多清代房屋。另外这种房子还有特点,在外墙壁上,家境好一点的还会刷上白灰浆,如此防虫杀毒,整洁美观。紫阳县城里好些人家就是这房子。
1972年4月,我母亲来紫阳看我,我到县城接她。记得那是一个晴朗日子。当我来到汉江边准备走浮桥过江时(此时已不从任河嘴乘船摆渡了),简直愣住了。就见江对岸,映着明亮阳光, 县城里上千座白垩粉壁上飘着上千座黑石瓦顶,它们依着巨大陡峭山势,起伏叠架,参差错落,而且又顺着沟岭,一簇簇,一线线,纷纷扬扬展开来,一堵山似的叠到天上,好像全城都在晒被子,一片亮堂堂白乎乎欣欣向荣的巨大气象。那种反射出的灼热阳光使人的眼睛都眯缝起来,好像全县城都沉浸在暖烘烘的温暖里,于是你也浑身上下充满了温暖。我当时想,我一生都要记住这场景,绝非为了写作,只是因为感动。
三线美好,反刍回忆,寻寻觅觅,虽然时隔五十年,有些声声慢,但仍有点点滴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李清照语境)。
再说说紫阳的植物。
在山里行走,我们还常常见到杉树林。初见此树,我们不认识,我们不认识,用关中话问老乡:“这是啥树?”老乡用巴山话答树。”(发道:“杉“啥”,音拖得很长)。“啥树吗?”“杉树嘛。”(音拖得更长了)。学生认为没有回答:“到底是啥树?”老乡认为早已告诉:“杉树就是杉树。”(音不拖了)。
杉树红皮直杆,绿色长羽叶儿精致尖锐,犹如小小恐龙骨骼。这种树一般碗口粗,三四丈长,适合搭棚支架,于是被一根根席地砍倒,让我们扛了回去。现在大巴山里这种树很少了吧?
在我的印象里,芭蕉镇后山山巅有一棵杉树长得格外粗壮。它大约五十米高,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孤零零的巨人孑立于天地之间。尤其在暮色昏黄、斜晖欲毕的傍晚天空里,再衬着脚下一溜儿黢黑起伏的树影,大树好像活了。只见它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只腿又支起,仿佛要转身逃遁。那场景神秘而恐怖。我常常站在芭蕉沟八连驻地,眺望这棵树。我觉得它就像一个巨大山怪,从上古时代一直活到今天,以一种寓言传说方式,兀立在我的心间。我曾将这棵树写入我的三线中篇小说《枪》,以渲染气氛。
1997年回芭蕉,我还见过这棵树。但2003年回去,没有了。古老的大杉树也被人砍伐了。于是当年每逢黄昏来临,芭蕉山上,树头屯屯,地老天荒,黝暗寂静的原始魅力荡然无存。
紫阳山中另一种植物是山民们广谱栽种的胡豆。一般来讲这类植物都种在小路旁,而小路旁一般又长满了桑树。桑树很低,只有人腰高,浑身上下全为刀斲斧砍的节节疤痕。可想而知,附近山民都采桑养蚕,因循着从古至今的蚕桑农事。
就在这样的小路上,你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阵中午农村寂静茅厕才能听到的蝇子嗡嗡声。那是野蜂飞舞。野蜂飞得如此快,而且又那么小,怎么看都看不见它们。但这时你看到路边田埂里的胡豆了。在四月的天气里,胡豆正开花,露出蝶形黑色斑纹。野蜂就在上面粘着盘旋。于是你更加感到在春天温暖的天气里,大巴山区多么寂静。
在紫阳,我曾吃过大量的胡豆(关中人叫蚕豆)。就用盐水煮,放点花椒。我大把大把地吃,半盆半盆地吃,吃啊吃啊吃。于是我想,在紫阳山区,胡豆应是一种大量种植的作物吧。
几年前,我和几位三线同学回芭蕉沟。还是那样的一条小路,路边还是栽着浑身满是刀砍疤痕的桑树。这时如突然发作一般,你又听到农村寂静茅厕才有的一阵蝇子嗡嗡声,野蜂又在飞舞。于是你又看到田埂里一畦一畦的胡豆。胡豆还在开花。胡豆的叶子也长出来了,如胡豆大小。此时此刻,你心中溢出的是这么一种感觉,你还活着、活着,你应该感到满足,感到幸运。要知道有许多在这里见过此情此景的三线同龄人,都已经死去。在寂静田野里能够听到农村寂静茅厕里蝇子般野蜂的嗡嗡声,该是多么美好。于是我伏下身,用手摸起胡豆的叶子来,感到它们也如厚厚的胡豆圆润光滑。甚至今天行文,我还能感到那种胡豆叶子的质感。活着真是一种美好。尤其是我们这些历经了磨难的三线人。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