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屈方方:我的八连故事(《学生八连的故事》)

 

梅梓祥推介:
       读屈方方的佳作,太长了,万般不舍,还是将与其他学兵作品的内容重复的部分删节,依然保留了8000多字。

       大部分学兵都写了八连参加襄渝铁路第一站做房建在紫阳,紫阳城的“前世今生”以这一篇最详尽,是一篇情景交融的游记散文。

       相同的工作、业余生活,学兵们都在回忆——如同静止的天安门,每天都有人拍照,所有的照片各个不同——学兵写同样的打柴、打隧道,各有各的精彩。打柴的过程、山民的贫困、隧道施工的艰险、芭蕉镇的风情……以细致入微见长,美不胜收。大干的时候,隧道口摆着棺材,表达“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决心,我是第一次听说,惊悚而感动。这一定是真事。我也曾经采访过一个参加隧道施工的连队,个别战士甚至悄悄写了遗嘱。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积极意义之一是城里人了解了农村,十六七岁的学生娃因修建襄渝铁路而深入到极其落后的秦巴大山,用生花妙笔记录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境况,《学生八连的故事》这本书的价值、意义,超出单纯的百十人的学生回忆纪念册。有些书的价值要在好多年后被人发现,正如有些人。《学生八连的故事》是哉。

 

 

我的八连故事

屈方方

怀念紫阳

       当时的紫阳县城是一座极具陕南特色的山城,紧邻汉江北岸,依山而建,城区很小,一眼能望到头。全城以青灰色为主基调,遍布历经沧桑、渍痕斑驳的明清时期石板房,这些老屋多以紫阳特有的青黑石板或青瓦铺顶,石木或土木为墙,临街一面是刷着桐油生漆的木铺板。建筑格局或四合小院,或前铺后居,或吊脚屋,屋角飞檐,马墙高耸,竹树掩映, 楚蜀陕地风格杂糅,显得质朴安宁,古香古色。

       穿插其中的街径幽巷,铺着大大小小的青石板,狭窄弯曲,宛若迷宫。整个山城建筑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鳞次栉比。城里的生活节奏很慢,居民显得安贫乐道,穷日子也过的气定神闲。十字街、教场坝一带有菜市场,小商铺、小茶馆、小饭馆、小裁缝铺、小照相馆等也不少,每从街巷经过,雾霭氤氲,炊烟袅袅,叫卖声声,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市井烟火气息。

       山城依地形曾筑有东西南三面城墙,东西两座城门。现存的东城门的外墙上有1 9 4 8 年紫阳解放时的大幅手书《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军区布告》遗迹。当年从码头上卸载木排竹筏,向在建的师部医院工地扛物资时,就是从江边码头登上用整块青石条铺成的数百级台阶,穿过老河街区从城门洞进来,沿着既是城墙又是有着墙垛的街道,再穿过城内弯弯曲曲的小巷,向位于城西的工地一路攀爬,一趟下来,腰酸腿疼。至于城里比较近代的建筑,记忆中也就是使用了青砖水泥等建材的县中学、县医院、县邮局和县剧院“团结厅”等几处了。对“团结厅”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剧场本身,而是其东侧门外一棵高大的桂花古树,我们在县城那段正值“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时节,那棵岭南古桂浓香四溢,不等走近剧场,香味就老远扑鼻而来,与山城古香古色的氛围融合一气,令人久久难忘。

       现今的紫阳县城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随着安康水库建成后汉江紫阳段水位抬高近五十米,县城外的大片老河街区已淹入水底,寸土寸金的山城发展到今天,除了东城门、教场巷(坝)一带还能看到一些老城遗存外,满目都是高楼大厦的水泥丛林,除了显得更加逼仄,与其他大小县城别无二致。十年前,我与八连部分同学重返紫阳,遍觅旧址不得,有感而发:
       梦牵魂绕回紫阳,襄渝故情犹未忘,倏忽四十春秋过,往事如烟仍神往。当年青涩学兵郎,而今相顾两鬓霜,故地旧址今安在?唯识城门石板房。
       光阴荏苒,时代变迁,当年那美轮美奂的紫阳城,只能残存在我们垂垂暮老的依稀记忆中了。

五、深山扛柴

       途经芭蕉沟的渔紫公路开通之前,沿线工地部队、民兵和学生连成千上万人的做饭烧水都靠烧柴。为了取得木柴,沿河浅山近山被砍的光秃了,只好再砍进深山远山。这样,翻山越岭扛柴就成了日常性的公差。

       扛柴时,一般是由生活班头一天去找树买树砍树,锯成段,太粗的再一劈几瓣,然后连里派轮休中的施工班出公差去扛回来。扛柴时,人手一个扒钉,腰里扎条绳子或者旧导火索。扒钉钉在木柴块上当作手把,在稍缓坡路段时还可用绳套上拖行。买柴不易,只要能从山民手里买出来,不要说一般杂木树种,就连枇杷树、板栗树、柿树、核桃树、油桐树等等,都变成了柴禾。有时不识树,把漆树伐了,过敏还不知道咋回事。最严重的一次是炊事班误烧了扛回来的漆树,炊事班刘刚、周汉东等人中毒,头肿的多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五官变形看着吓人。另外,扛柴山路崎岖难行,很容易摔伤或被砸伤,如上士(给养员)孔黎的胳膊被砸骨折并留下了残疾。有一次,天降连阴雨,连里用柴即将告罄,不得不冒雨上山扛柴。那天雨大,山路泥泞湿滑,我没想到脚上蓝网鞋底已磨的不防滑了,去时空手上山还问题不大,回来扛着柴头重脚轻,身体平衡受限,一遇下山,一步一滑,在一些特难走的路段,明知道这脚踩下去非滑倒不可,但不踩这一脚就下不去,只得一脚滑倒下去,爬起来再走,再走再跌,再跌再走,一路上不知滑了多少跤。谁知走到离连里不到半小时的下山路段时,一跤摔倒手没抓住,木柴甩出去,噗里噗嗵地滚下了深沟。我坐在泥泞中百般无奈,沮丧地空着两手回到连队,感觉脸都丢光了。还有一次,在农家买到一棵核桃树并已放倒了,派我们班连锯带扛回来,不知道是核桃木太硬还是发给我们的锯太钝,要不就是我班锯功不如生活班,反正拉了一天锯都没锯出几截,只好作罢,连里另派别的班第二天再接着干。

       扛柴是个泛称,其实还包括了扛竹子扛杉木,这些是施工用材,扛起来也很费劲。山路弯弯,一边是山一边是沟,扛着长长的竹子,经常拐不过弯,需要两三个人相互合作,一点点儿倒腾着挪过去,扛起再走。扛杉木就更困难了,重量更大,本来就是几个人抬的,可山径高高低低,一会儿肩膀够不着了,一会又全压在肩上了,拐弯更是困难,重量很难分配,有时需要有人下到路边沟沿,手举过头托住以分担重量,一旦木头滚落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大家相互叮咛谁都不能脱手。但意外还是防不胜防,在一次抬杉木拐弯时,前、中、后没配合好,后端的满元庆头被卡在肩上的杉木与山体之间,脖颈受伤晕倒,后因此伤后遗症退场。

       苦归苦,险归险,可扛柴进入的深山风景真是好看。一大早上山扛柴,一路浓雾重重,及至云层临界处,豁然开朗,天光明媚,一碧如洗,脚下一望无际的白色云海泛着金光,远处露出的山头犹如海岛,那情景简直太美了!不过,大约是大气压差的原因,一上到山顶就内急,好在也不用找厕所,就地解决就是啦。

       进得深山,植被茂盛,山境清幽,一些坪坝地势平缓,溪流淙淙,鸟语花香,简朴的农家小屋绿树掩映,美如世外桃源。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座小小的寺院还是道观,房屋坚固,灰墙黛瓦,青石铺地,布满苔藓,整个院落古意盎然。当时这里是一所小学,我们爬在窗外看山里孩子上课,静悄悄的好像在考试还是做作业。娃们大小不一,据说是一到四年级十几个学生,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听别的同学学说过他们见到的上课情景:老师问,大雁是益鸟还是害鸟?娃们齐声答道:害鸟害鸟害鸟。老师说:不对,大雁是益鸟……这教学对话写成文字没啥意思,可用紫阳话拿腔拿调地一学,活灵活现,妙趣横生,特别有画面感。寺院旁有两棵十分粗壮高大的白果树(后来才知道就是银杏树),古籐绕枝,树冠参天,美的让人震撼。这情景,后来许多次进入过我的梦境。

       五十年过去了,当年扛柴的艰辛经历早已成为笑谈。我时常会怀念:那美轮美奂的古寺院和高耸入云的银杏古树,还依然安好吗?那幽静空灵的深山美景,还是当年的模样吗?

六、芭蕉印象(上)

       芭蕉沟是八连战斗生活了两年六个月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付出了16到19岁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对芭蕉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芭蕉沟位于紫阳县西南方向的芭蕉公社(后为芭蕉乡,本世纪撤乡并镇时并入向阳镇)。汉江上游最大的支流任河,流经芭蕉时拐了一个弯,右岸有芭蕉沟和大、小中林沟,我们连就驻在芭蕉沟所有施工营地最高处的半山上。沟口对面是河左岸的芭蕉口。

       芭蕉口是一座充满陕南特色的袖珍古镇。小镇上有一条窄窄弯弯的青石板街道,街两边的房屋,多是青石基柱,土坯或木板墙,青石板屋顶,临街门面上着刷了桐油的木板,一间间挤挤挨挨,有些之间耸出高高的马墙。街长虽不过二三百米,但依次坐落着一个桐油榨坊、一个小邮局、一个小饭馆、一个小商店,一个小旅馆,还有一个供销社和一个粮店。从小街走到头,只见一个高高的台阶,阶上一座民国风格的圆形拱门,门里是庙宇大殿般的正房,两侧紧挨两排厢房,估计很久前应是一座古庙。这就是芭蕉口小学校。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所小学可是富有传奇色彩,抗战时期曾是中共安康地委的秘密所在地,地委领导人以小学教师为身份掩护,在这里开展地下工作,领导革命斗争。我们在芭蕉期间,铁道兵七团团部也设在芭蕉口小学里。

       到芭蕉时,从芭蕉沟到芭蕉小镇,过往需从渡口用木船摆渡,半年后铁道兵修了一座简易吊桥,过河方便多了。开始过吊桥时不得要领,踩着钢索上间隔铺着的木板,看着桥下湍急的激流,桥身上下左右摇摆的站立不稳,迈不开步,着实有些害怕。过上几次就知道顺势用巧劲儿了,即使负重过桥也如履平地,胆子越来越大。有时过桥遇见女民兵,调皮的同学会故意左右跑跳着使桥剧烈摇晃,看着女民兵吓的扒着稀疏的铁丝护网哇哇尖叫,挨了骂也高兴的乐不可支。这种恶作剧也是这帮十六七岁“学娃子”青春萌动的表现吧。

       “学娃子”本来是当地老百姓对小学生的昵称,那几年被用到了三线学生身上,不过被叫成“娃子”,当时感觉多少有些贬义。这些女民兵是蒿坪民兵营一个女子连的,也就是些十七八到二三十岁的山村大姑娘、小媳妇。在工地上主要从事扳道岔、开绞车、管工具材料和炸药房等地面辅助性劳动,时不时会与学生连干的活儿有些交集。有一次不知为啥事发生冲突吵了起来,学生连和男民兵冲突时,一言不和就爱动手,从来都是占上风。可是这次和女民兵冲突,动口不动手就吃了亏,这些紫阳女子伶牙俐齿的,吵架时倒不骂人,但专会揭短,居然近乎斯文地嘲讽说:“我们不像你们,你们这些学娃子肚子都吃不饱,饿的满山跑的寻吃的……”真是把人抢白的无言以对——因为人家一点儿都没说错,一下子捅到了学生连的软肋和痛处。

芭蕉印象(下)

       芭蕉沟的两年多生活,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秦巴大山中的农村地区,也是进入社会了解国情的人生第一课。我们的三线生活的确很艰苦,但在当时生产力低下,没有社会保障,又在文革动乱中上马襄渝铁路的艰苦年代里,日子最苦、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的,还是土生土长的芭蕉沟当地老百姓。

       芭蕉沟里驻扎着铁道兵七团三营、蒿坪民兵营和我们学生八连,从沟口到半山,营房、工棚横七竖八,座座相连,占用了几乎所有能利用的平地。光我连就建有六座钢架房及土坯房、灶房、仓库、厕所等十处,另外还开辟有菜地、猪圈和全连集合开会的一个小操场。一个连如此,整个沟里占用农民可耕地之多可想而知。

       耕地被大量占用,庄稼多种在45度左右的坡上,风化的土地贫瘠,灌溉完全靠天。我连曾搞过助民劳动,帮着夏收秋收,庄稼长的像半秃子的头发,割麦时几步都割不了一镰,干脆一撮一撮拔;掰的苞谷就半拃来长,颗粒稀疏;种的红薯、土豆、豆子等,收成也不咋样。听说当时紫阳及安康山区农村月人均口粮只有7斤,芭蕉沟农家日常的食物就是熬一锅红薯蔓叶或豆苗叶,撒上几把苞谷糁,黑乎乎的,几乎顿顿如此,难怪当地山民都长得矮小干瘦,没见过胖人。可当时农民负担依然很重,到了季节,就会遇见山民背着背篓下山缴公粮,养成的猪百十斤,山民用一种背重物的木架将猪捆在上面,翻山越岭送到供销社。每看见缠着头帕的瘦小山民背着大猪,拄杖蹒跚而行,心里不免生出怜悯之情。当地卫生医疗条件也极差,加上近亲结婚,痴呆傻较常见。连队后山顶一家,有个被称为“九宫娘娘”的瓜女子,见了人嘿嘿傻笑,两只眼红肿的像烂桃子。进山扛柴也会遇见类似的病人。据说当地还发现过烈性传染的麻风病。八连驻在县城时,有当地人指给我们看汉江对岸绝壁处有个麻风洞,说是专门烧麻风病人尸体以防传染的,虽不知真假,还是令人毛骨悚然。

       八连连部设在房东老王家的一间屋子里。老王俩口大约三十来岁,4个孩子中两个是我们在芭蕉那两年多生的。记得老王媳妇儿生了娃没几天,就背上月月娃出来干活儿了,喂奶也不避人。老王的大女儿约六七岁,瘦小单薄,经常身上背着弟弟,枯黄的小辫子老沾着干草,小脸也总是脏兮兮的。有一年过年时大概是难得洗了澡,才发现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老王本人沉默寡言,性格倔犟。有年采了茶,老王在我连库房与一排之间的小块空地上铺席晒茶,等茶晒蔫了,老王挽起裤腿,赤着双脚开始揉茶(实为蹂),只见他背起双手,咿呀哟喂地哼着紫阳山歌,身体一闪一闪的,随着节奏轻盈摇摆,双脚熟练地翻踩着茶叶,两只“脚杆杆”(脚脖子)被揉出的茶汁染的黢黑。阳光斜斜地洒在老王的身上,空气中弥漫着茶汁生涩的香气,我当时就被这场景吸引了,不禁感叹,原来音乐、舞蹈真的是从劳动中产生的呀!茶揉好晒干,然后背到供销社去交付。我想起我家火炉上永远墩着的大搪瓷茶缸里的陕青,原来最初工序是这样用脚揉出来的,不觉哑然失笑。

       也许是生活的重担压垮了老王的健康,九十年代初我和部分同学重返芭蕉时,老王已去世。往后几年我去安康出差再去芭蕉,得知老王媳妇也不在了,女儿被拐远嫁河南,两个儿子都外出打工,只有个略微智障的儿媳带着孙子在家操持。进得老王家门,依然是家徒四壁,墙上拉了两根铁丝,搭了两排有些眼熟的旧衣物,原来是1973年我们退场返城时扔掉的,被老王家捡回挂在这儿,穿烂一件再从铁丝上取一件,20年了还没用完。不过猪已经不像当年那样与人同屋了,从吊着水壶的火塘往上看,房梁上还挂着几块腊肉,算是日子多少有所改善吧。

       九十年代往后,我又去过三四次,变化逐渐大了。原来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芭蕉沟已回归寂静,包括我连驻地在内的所有营地旧址,已复耕归田,布满了田垅菜畦。山路旁的矮化桑树枝叶繁茂,整条沟植被恢复的很好,满眼绿色葱茏。只是任河对面的芭蕉口小镇非常可惜,八九十年代修建安康水库时,由于处在变动回水区,被整体迁移到了大中林沟。小镇遗址丰水期时被淹没,枯水期时露出,原有的布局形制,房屋的基础,尤其是芭蕉口小学高高的台基,仍依稀可辨,隔河相望,不免令人感叹四十年的沧桑变化。

七、艰苦的施工

       八连到芭蕉后,正式进入三线建设的主战场。先后参加了渔紫公路芭蕉段、襄渝铁路芭蕉隧道及小中林隧道、芭蕉沟铁路桥的施工。大部分时间在打芭蕉隧道。

       按说打洞子是在三线的主要经历,故事应该很多。可回想起来真没啥可写的,因为就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打眼、放炮、扒碴、支排架,艰苦危险劳累,单调重复枯燥。最艰苦的时期是1 9 7 1 年夏秋的大会战,为了抢工程进度,竟然连续一个多月实行两班倒,即每个班洞内连续施工12小时,苦累程度可想而知;甚至在平导洞口摆上了事先预备的棺材,以表现革命加拼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决心。两班倒是0时、12时交接班,班中的一顿饭,由炊事班送到隧道口,当班人员轮换到洞口用餐。每天交班后,除去上下工路途和班前班后两顿饭及洗漱时间,只能睡五、六个小时,搞的大家体力透支,疲惫不堪。所幸铁道兵总部安全检查时发现并批评了这种做法,这才抬走了棺材,恢复了四班倒。

       那个时期为了赶工期、创纪录、节庆献礼等,常常忽略施工安全,塌方、瞎炮等造成的伤亡事故时有发生。八连干起活儿来还真是革命加拼命,在施工中始终承担着急难险重攻坚任务,甚至啃过部队在大塌方施工区发生伤亡事故撤下换由我连顶上去的硬骨头。所幸八连的带队干部王连长为知识分子、技术干部出身,反对盲目蛮干,重视安全生产。在同一隧道施工中部队、民兵均数次发生死亡事故的情况下,我连近三年间未发生一起死亡事故,可谓全身而退。以至四十年后八连聚会时,老连长讲话中说到,他最大的欣慰,是把同学们一个不少的带去,又一个不少的带了回来。全连同学由衷地为连长热烈鼓掌致敬。尽管如此,我连仍付出了数十人伤病住院、近十人中途因伤病退场、六人工伤致残的代价。我本人很幸运,虽一直在施工班参加了修路、打洞、筑桥等所有任务,居然没受过伤。只是刚到芭蕉修公路引线时,我扶钢钎,抡大锤的辛平军打偏了,磞出的钢钎渣磞到我下巴上,嘴都震麻了,但大概下巴是皮包骨吧,居然没出血,稍大的钢渣当下拔了出来,残留的一小块至今隐约可见。

       塌方、瞎炮、地下水涌出,在施工中稀松平常,几乎每个班都遇到过,我们四班也不例外。有次遇地下水,掌子面像是下着瓢泼大雨,风枪手们打炮眼时淋的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在装炸药时按规程提前套了防水塑料袋,导火索头也用塑料袋扎紧防止进水,可是十几个炮眼装下来,导火索还是被水浇湿了,我点火时把导火索头遮进雨衣里,乘揭下塑料袋那一瞬间点燃,多数导火索点着了,但有三根没点着,我用刀不断切开新的斜口,但水流如注,火药瞬间又被淋湿,眼看时间一秒秒过去,已点着的导火索嗤嗤作响,我急红了眼,二杆子劲儿上来了:“妈的不信我今儿点不着!”反复操作,终于又点着两根。剩最后一根了,我还在坚持,身旁帮我遮水的班长贾宪保大声喊:“不行了,来不及啦!”生拉硬拽地拉着我向外跑,我俩刚拐进横洞,炮就响了,石块劈哩啪啦从眼前横飞过去,真是好险呀!炮响过后,照例是炮手(安全员)先进去排除哑炮。贾宪保和我进去,透过流水和硝烟,很快就幸运地发现没点着的那根导火索,原来是右上方那个炮眼的,还乖乖的悬在那儿摇晃呢,真是天不灭曹!要是哑炮埋在碴堆里,那就麻烦大了!我掏出哑炮,重新装药补放,算是躲过一劫,不过想想还是有些后怕。

       四班倒,最怕下半夜尤其是冬天夜里那个班,不是想偷懒,只是起床穿雨靴太难受了。施工雨靴由于水灌、破损加上出汗,里面总是湿漉漉的,冬夜里被窝出来的热脚伸进靴时,冰凉刺骨的让人倒吸凉气浑身打颤。后来跟部队老兵学到了窍门,从工地上“顺”水泥袋纸,用来裹脚,这样伸进去时就舒服多了。不过好景不长,工地水泥袋子是要回收的,发现学生连私拿后,水泥库看的紧了,于是这个窍门也没戏了。有人试过苞谷叶子、桐树叶子等,可惜都不堪用。作为炮手,每天与炸药雷管打交道。有一次,芭蕉沟里一个农民不知怎么找到我,说是要造田还是修渠,需要些炸药。我那会儿也太缺乏社会经验和“革命警惕性”了,居然不假思索地给了两包炸药(给没给雷管导火索记不清了),也没当回事。第二天我班轮休,宋副连长神情紧张地找到我,问是不是给了农民炸药,我说是呀,副连长一听着急的说,你这娃胆也太大了,炸药都敢给人?出了事咋办呢?!看着平日温和的副连长生气的样子,我也隐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副连长让我详细描述了那人的相貌特征,然后找来了芭蕉生产队的唐队长请其协助,同时让我班停止休息,立即上山挨家去找,务必追回这两包炸药。就这样,我班同学三两分组,分几个方向上山挨家挨户去寻。副连长和我还有蝈蝈(付爱民?)一路,上了八连对面的山,芭蕉沟往上基本上是一个山头住一户人,连走了两三个山头,没问出任何头绪。正焦急间,连里通讯员卢小南找了上来,说唐队长那边已经找到那农民了,两包炸药也已安全追回,大家一听放下心来。返回路上,宋副连长看我垂头丧气,一手抚着我肩膀好言相慰,可我还是懊悔内疚不已,一是懊悔自己险铸大错,觉得后怕;二是内疚连累了全班,毁了大家难得的一天休息。唉!这也是我在三线犯的最大错误了。

八、苦中亦作乐

       年轻人的兴趣不仅广泛而且容易转移。有一段连里一些同学中流行用边角木料做小马扎,我也手痒了,用刚到三线时发的绿棉袄,和山上农民换来一截黄檀木料(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地是不是真有黄檀树),从连里木工李伟、戚建那儿借来工具,一到工余就开料凿孔打眼,木质细密坚硬,锯刨凿钻卯,手工钻钻的冒烟起火,钻出的每个眼都是黑的,鼓捣了一个来月,终于大功告成,黄色的木架绷织着军绿色安全帽尼龙绳的坐面,煞是好看,谁见了都说漂亮。这马扎后来拿回家孝敬了老妈。做好马扎,动手兴趣一发不可收拾,又找了两截粗竹子,做成两只六棱形的笔筒,用废钢锯条磨成刻刀,线雕浮雕结合,刻上了隧道桥梁青松红梅图案,还刻上了贾宪保写的五个篆字“襄渝变通途”,我问渝字咋没三点水呢?宪保说篆字就是这。这笔筒现在还放在家里的书架上。提起动手兴趣,我还跟理发员黄畴学会了理发,黄畴给大家理,我给黄畴理,有时还帮他给别人理。黄畴理发手艺高,声名远播,有次我连为抢施工进度与部队抢斗车大打出手,部队纪律约束严,加之有不同籍贯、新老兵、多为农村兵等因素,哪里打得过人心齐、下手狠的二杆子学生,几个战士被迫举起双手,被我连同学手持钢钎押着狼狈出洞,三营长在洞口值班室闻声出来,战士立马哭诉,却被营长大骂,嫌丢了部队的脸。此事告到团里,七团团长亲自来我连处理此事,也就是安抚笼络加批评吧,临了说,听说八连理发理的不错,我也理一个!于是黄畴在团长头上摸揣了一番,团长满意地走了。想想团长还真是处理矛盾的高手,理个发一下子拉近了和八连同学的亲近感,还好意思再和部队打架吗?

四班合影

2010年8月,八连集体重返紫阳芭蕉沟沟口, 向芭蕉小学助学捐赠。

 

编辑:兵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