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我回陕西老家，一进家门就看见弟弟的儿子正在枣树上摘枣子。我问他枣子熟了吗?侄子说能吃了说着便啪的一声扔下一把枣子，捡起来一吃酸甜酸甜的，一路的鞍马劳顿立时烟消云散。这棵枣树已有合抱粗，枝桠缓缓地伸向四方，树上结满了又红又紫的枣子。它栽在这儿已有五十多年了，还是儿时我向大奶奶要的，是我亲自从奶奶家的小枣园挪过来的。

　　说到奶奶家的小枣园，还得从我儿时说起。那时奶奶住在一个有五间草房的小院子，院子里除了鸡窝茅房就全是枣树，不过枣树也不多只有二十多棵，院子太小只能栽这么多树，算不上大枣园只能称小枣园。搁在一般人家，这枣树也算多了。一般人家院里最多有两三棵就不错了，为什么奶奶家就这么多呢?原来奶奶是孤寡老人，是个苦命人。我家大爷爷死的早她从十九岁就守寡，养了一个女儿二十二岁结婚生孩子时不幸难产死亡，女儿生的外孙也在七岁时得急病夭折。年复一年，寂静的院子里就奶奶一个人很是冷清。不知什么时候院子的地里发出了一棵枣树，奶奶精心扶持，过了三五年就开始结枣子了。枣子又甜又脆甜中带酸，吃过的人都说好吃。第二年，在这棵枣树的旁边又发出一棵枣树来，过了几年树上结出的枣子还是和第一棵枣树上的一样好吃，也是酸甜酸甜的，大家都说这棵枣树肯定是从第一棵树根上分出来的。院子里人少清静，树就长得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十年过去了奶奶的院子里便长满了一棵又一棵的大枣树。以后院子里再发出来的枣树，不是被拔掉就是被村里的邻居挪走。那时候我家只在红苕井旁有一棵枣树，是棵木枣。这种枣青的时候不好吃，吃起来嘴里木木的只有熟了晒干了才好吃。为了能吃到好吃的枣子，七八岁那年的春天我给奶奶说把你们家的枣树给我挪一棵?奶奶说：院子里小枣树多的是，你看着挖吧。我在奶奶的院子里挑了三棵长的又直又壮的小枣树，栽在我家院子的南头。后来一棵被羊啃死了，一棵被水泡死了，只有院子东南头的一棵活了下来，长大后结出来的枣子果然又甜又脆甜中带酸。

　　奶奶家的枣树多，好年成能打一石多干枣，年成不好的时候也能打个百十斤。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太太家里有枣子，所以有事没事爱往奶奶家跑，人去了奶奶便端出一瓢枣来招待客人。如果是在夏天枣子红的时候还会让你自己打新鲜的枣子吃。一九六零年冬天，正值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家乡一个人一天只有二两粮食的定量。当时我大姐还在阎良读书，每个礼拜得回家背馒头。为了给姐姐留够吃的母亲把干的馒头都留下来，我们只好喝加菜的稀饭，肚子饿的咕咕叫。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就着开水吃咸菜奶奶敲着我家后窗叫到，孩子他娘快开窗户，母亲打开后窗一看奶奶端着一瓢枣子送给我娘说快给孩子们吃，都饿坏了。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一看见枣子孩子们都争了起来，母亲规定一人只能吃五个。就这一瓢枣子我们家吃了三天，渡过了最难熬的断粮日子。其实奶奶家的粮食也不够吃，秋天她为了捡秋收后遗落在田里的玉米，她还和队长打了一架。村子里的孩子也都想着法子讨奶奶的枣子吃。一九六一年大年初一，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的到奶奶家中拜年，一进门便道王奶奶我们给您拜年了! 话还没说完一个叫旺的半大小子蹦的放了一个屁，被坐在里屋炕头上的奶奶听见说道：旺啊，慢点磕头，声音这么大小心把头磕破了!大家一听哈哈大笑，奶奶说小子们快进来吃枣。一群人进来，你抢我夺一会儿都装满了自己的口袋。奶奶看见孩子们争抢枣子，不住的叹气说，看把孩子都饿成什么样了!

　　奶奶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老了的时候有点糊涂。冬天她喜欢坐在门口晒太阳，从她门口路过的人都会跟她打招呼叫声王奶奶好，她便高兴的不得了。如果有年轻人路过不和她打招呼，她就会说谁谁家的孩子大的和驴似的，真不懂事。有些年轻的姑娘从她门前过，看见她满脸的皱纹便会说王奶奶脸上的皱纹真吓人，她立刻反唇相讥说，俺年轻时可比你们漂亮!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的一天，奶奶突然在后窗叫我母亲：孩子他娘，快过来我不行了。母亲听到奶奶叫声后和我一起到奶奶家，奶奶已经摔倒在地上，嘴里喘着粗气。母亲知道奶奶不行了，立刻和我把奶奶抬到炕上。奶奶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三天去世了，活了八十四岁。

　　奶奶孤苦伶仃，非常艰辛的度过了一生。她走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奶奶生前是五保户，死后她家的院子被分给两家人盖了新房子，院子里的枣树也没有留下一棵。奶奶从十九岁就守寡，在她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临潼县县长张锋伯给她送了一块贞洁匾，匾上写着“淑懿笃贞”四个大字。这块匾在一九六八年做了村里代销店的柜台，以后就不知下落了。她所留下的只有她的美德和我家那棵大枣树，以及又甜又脆甜中带酸的枣子!
 

(编辑：兵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