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别于古往今来的收藏,我从地摊上购回一些有价值的书稿,通过当代最前沿的形式——微信公众号发布。
曾经将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先生的书稿,以《白头叟随想录》发布,获得较好的反映。今天,发布一位将军的夫人流散到潘家园旧书市场的残稿,取名为《慈母日记》。
这位“慈母”,我以“罗妈妈”称呼。罗妈妈的丈夫是老红军、我军的高级将领。她也是一位少年时代就投身革命的女战士。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在北京女师大附中读书的她,投奔在太行山抗日的父亲,紧接着又到延安大学、鲁迅文学院学习,战争年代从事部队文化教育,解放后在全国妇联担任中层干部。
从网上查询,她出版过回忆录。我从网上购买了她的“家庭画册”。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家庭人口众多,子女6人。她的智障女儿小Y病故后,她将日记记录小Y的部分抄录出来,打算出版。没有资讯证明她已出版此书。我只收藏到日记的“前言”和1998年至2012年(即小Y病故前4年)的部分日记。
老革命、将军夫人、智障女儿等,似乎都是看点。其实,“日记”同这些身份、经历没有一点“关系”,涓涓流淌的都是深厚的、感人肺腑的母爱。
在前言部分,有一段文字特别打动我。智障的小Y晚年已失去记忆,但记得童年的玩伴骂她“傻子”、踢她,每每想起都“哭”。这是闪烁着人道主义光芒的作品。
“日记”是罗妈妈92岁时整理的。她是想出版。缘深缘浅我看到了,“真善美”总不能放在我的箱底,我现在代她传播,希望她的家人看到,手稿完璧归赵。我从罗妈妈的“家庭画册”中,选了几张她孩提时代的照片,大家看看罗妈妈少年时的神游韵风采。
向慈爱的罗妈妈致敬!
前 言
我亲爱的女儿小Y于2016年10月25日凌晨三点二十五分离我而去。
她是一个智力残障的孩子。经医院鉴定,残疾等级为一级。她1951年6月14日出生,出生后就发高烧,全身黄疸,医生说是生理性黄疸,哭声微弱,到一周岁,还不能站立,五岁以后才会说话。她不识数,三个以上就数不清楚了。更不会认字、识字,一个“小”字教她一千遍她也不会写。我曾带她到协和医院、北京医院、广安门医院以及解放军261医院求医,都说她属于先天的大脑发育不全。这病无法医治,如果加强营养和教育,可能会有所改善。在当时,没有条件讲营养,没有特殊教育的学校,我也没有时间教她。我每天早晨6点多就乘第一班公交车去上班。晚上才回来。在大乘巷住的时候,她曾经一个人跑出去,找不到家,幸亏民警认识她,把她送回家了。还有一次在她姥姥家住,自己走丢了。姥姥从派出所把她找回来了。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她高兴的一边喊着“妈妈”,一边蹒跚地奔跑过来,不小心一下子栽到了门槛上,顿时血流满面。我急忙用手绢捂住伤口,抱她去附近的总参门诊部。伤口很深,皮肉都翻出来了,医生给她缝了好几针,而且没有打麻药。当时她哭喊着,我的眼泪流着。
后来,我们搬到部队的大院去住,那里的叔叔、阿姨对她都很好。院里有一个幼儿园,小Y每天都要去幼儿园看小朋友们唱歌、跳舞、做游戏。老师们从来不嫌她麻烦、碍事,而且教育幼儿园的孩子们喊她“小Y姐姐”,她特别高兴。可是,大院里也有一些大一点的孩子喊她“傻子”。逗她、踢他,使她受了不少委屈。
我61岁离休,又被返聘了五年,做支部工作五年,到了七十岁,我已没有工作担当了,能够在家里照顾她了。过去虽然家里也有“阿姨”,但主要是搞卫生、做饭、买菜,捎带着照看她。家里没有人训练她,所以她连最简单的事也不会做。我有了时间以后,就教她叠被子、洗手绢、穿脱衣服。即使她做的不好,我也表扬她、鼓励她。
虽然她不识字,但经过我教她,她背会了三首最简单的诗。一首是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另一首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以及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虽然她会背,但不会理解其意。她姐姐、妹妹有时欢迎她背诗,她表现得美滋滋的,有一种成就感。同时,她还会了用英语说“早上好”“谢谢”“再见”。
罗妈妈同父母合影。
她出生以后,从来没离开过北京,没乘坐过火车,更没见过大海。1997年,我决定带她去北戴河开开眼界,她懵懵懂懂地表示愿意。上火车是她哥哥背着送上去的。火车开了,她觉得很新奇。可是她不欣赏窗外的景色,而是滔滔不绝地说些不沾边的话。中午到了北戴河,下午,我就带她到海边去。走上沙滩时,她惊叫起来。因为沙子软软的,她站不住,非常紧张。我只好让她坐在沙滩上,面向大海,看海浪、听涛声。我给她拾了几个贝壳,想让她高兴。结果,没有引起她的兴趣。第二天,我问她还去不去看大海,她摇头不想去了。那些天北戴河的天气也很热,每天晚上我都要先给她洗澡,睡前我们要说一会儿话,她才能睡着。离开北戴河的前一天,我想再让她看一次大海,希望她对海留下深刻印象。可是到了海边,她一点儿也不高兴,毫无表情地站着。
在北戴河的几天,只有两件事让她高兴,一是去海滨市场购物,她看见琳琅满目的小商品特别高兴。我给她买了很便宜的项链、手镯、戒指,全给她戴上。在回疗养院的路上,同车人夸她“真漂亮”,她更是美滋滋的。
她虽然智残,可是,她常表现出坚强的一面。她曾经因为骨折住院,同房的两个病人疼得哭了,她不哭。我问她疼不疼,她说“疼,我不哭!”还有一次她摔跤,软组织挫伤,也很疼,只得卧床。有时扶她起来大便,她也是痛起来,不哭不闹。需要吃药的时候,除了胶囊、片剂她咽不下去,无论多么苦、多么难吃的药他都忍着吃下去。
罗妈妈10岁与弟弟在一起。
2008年12月,小Y突然双目失明了。她说:“什么也看不见了。”晚上,我让她看灯,问她看见灯了吗?她说看不见。这对我真的五雷轰顶。怎么办?她的妹妹晓M说,找专家去看看吧,如果能治好,哪怕要做手术也要给她治。于是,带她去了医院。经过检查,专家说,即使做手术,成功率也很低。她与正常人不同,她的眼球总在颤动。我想,万一做不好,还可能出现更大的麻烦。我说不用去治了。
小Y失明后,她的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她的一切都离不开人了。她每天上午、下午都听一会儿收音机。她特别爱听北京文艺台的“空中笑林”节目。听得高兴了,她就笑起来。她除了听收音机,有时就坐在那里想事。都是想过去的事,伤她心的事。有时想着想着就哭了。我问她:“你怎么哭了?”她说某某骂她傻子,或某某踢她了。她说的都是多年前大院里一些孩子的事。我说:“他们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现在他们都长大了,不会再欺负你了。”我还说:“我在这儿呢,谁也不敢欺负你了。”我这么一说,她就笑了。
小Y虽然不认识字、不会计数,但她知道对客人要有礼貌,不乱扔杂物。到外面去,绝不会随地吐痰,不乱扔杂物。她知道饭前要洗手,饭口要漱口。早晨六点半喊她起床她就起来,晚上九点多洗漱完泡泡脚就去睡觉。生活很有规律。眼睛没有失明之前,在她床边放一个坐便器,夜里她自己起来小便。她双目失明,腰腿又受伤以后,晚上睡前我就给她穿上纸尿裤,开始她不习惯,尿不出来,现在习惯了。过去天气好时,拉着她的手去晒太阳,现在出去要坐轮椅了。
小Y知道我关心她,她也关心我。她和我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我和她在一起,不感到孤独。2006年,我曾带她在敬老院住了九个月,后来就带她在燕郊的一个老年公寓住了四个月。此后,我去老年公寓她就不愿意去了。我就把她交给家庭服务员小张和她的妹妹晓M了。
罗妈妈10个月大的可人样。
我今年已92周岁,她也65周岁了,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身体也渐渐衰老,不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今年10月16日,她又摔了一跤,摔得很重,后脑着地,肿了一个大包,出了血,姐姐妹妹和小张抬起她放在床上,她说“疼”,但脑子清楚,不像颅内出血,也不像骨折。她能说话,也能吃饭,但吃的不多。开始问她“你怎么样啊”,她说“还行”。到二十四日那天问她,她说“不怎么样”,没想到第二天,即二十五的凌晨,她就突然去世了。
我知道她“走”在我的前面,我就没有牵挂了。对我和她都是一种解脱。可是一旦她真的离开我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我竟像失魂落魄,满脑子都是小Y,眼泪禁不住地流。为了能纪念她,我找出了日记中有关她的内容,她的弟弟j帮我找出她的一些照片,准备汇集成册,留给后人。
小Y生前最爱听的一句话是:“你是你妈妈的宝贝疙瘩。”我永远怀念她。
罗妈妈92岁的笔迹多么——美!
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