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大山里的往事

 

  五十年了,那座大山里的往事,每每忆起,都会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1

  一九六八年,我从河北一个小镇的中学参军入伍,实现了少年时代的一个最崇高理想。我所在的部队刚由外地调京两年多,是参与首建北京地铁的铁道兵部队。短短半年的新兵训练刻骨铭心,锻造着梦幻一般的“飒爽英姿五尺枪”的青春魂魄。后来我转入护训队的培训,白衣天使的翅膀更在梦中劲展。同年,我成为一名卫生兵。那年我十八岁。

  我们部队的医院(那时叫卫生营,后改称为医院)设在北京西郊一片果林旁的荒地上,四周砖墙围起一排排平房。虽说是新來乍到,但因一件勇于探索之举让这间其貌不扬的小医院一夜成名,那是理疗科一位从301总院新调来的针灸医生田凤岗医生创下的奇迹。

  那时部队医院对周围民众开放,提供免费针灸治疗服务。一位聋哑十八年的女孩就住在城郊,也前來求治。经技术高超的针灸医生的针刺和语言训练,女孩有了一定听力,并开口说话了。“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十八年的聋哑人说了话”!《解放军报》曾经大篇幅报道这件非凡事迹,还登有他们的照片。那时我还没入伍,是医院作传统教育时听讲的。

  从护训队毕业,我与几位女卫生兵分配到对外针灸门诊部,师从针灸科田医生,因此才与那座大山结了缘。

  对外针灸门诊部是由一排平房组成的几个诊室,全国各地的聋哑病人纷纷慕名而来,可谓门庭若市。军民鱼水情,我们像对待亲人一样接待患者和他们的家人,所有诊治全部免费,甚至对贫困戶提供食宿上的帮助。由于绝大多数患者都是因幼时患病或用抗生素不当而造成,针刺治疗短期内对这部分病人疗效并不显著,奇迹没有再次出现,全国性的聋哑病人大汇集的盛况渐渐不存在了。但对于治疗其他慢性病口碑尚佳,所以对外门诊部依旧保留,不过缩小了编制而已。

  与此同时医院奉命到贫困地区送医送药。由于是新组建的校医院,能力所限,在田医生的带领下,组合了妇科雷医生、五官科肖医生(此位医生是以五官科专科为主的全科医生)、我与另外两位女卫生兵一位男卫生兵的医疗小组,被派往山西省的大山深处据说是一个最贫穷的公社。我们部队下属的农场在山西省灵丘县的某地,而我们被派往这里的山区送医送药也正是为了报答这里的父老乡亲,执行这个特殊任务,我们都倍感殊荣。

  出发前领导提出要求,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要尊重地方领导。随后,我們登上师部派来的加篷军用大卡车,带着日用物资和医药器械,颠颠簸簸地出了京城。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中秋。

  到达县城已是傍晚时分,县革委会的负责人在一间平房里招待我们,餐桌上摆放了大盆的面条汤,有这热腾腾的面条汤下肚,一天的舟车劳累都缓解了。饭后,县革委会的几位领导接见并致欢迎辞,情感充沛者与时俱进高唱革命歌曲,我们医疗小组组长致辞表达了我们的决心。晚上打开背包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酣然入梦。

  翌日清晨四点左右大家即被叫起,与已经在前一晚从山里赶来接我们的老乡汇合。三位老乡带了三头小毛驴,负责驮着医疗器戒和药品,我们各自背着自己的行李,带上招待所给准备好的大饼,在蒙蒙晨雾中迈步出发。

  古人有“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经验,而我们的行动都是在领导的计划安排中,一切行动听指挥。夜幕下我们到来,晨雾中我们又离开,来去匆匆,县城是个什么样子没有太多印记,似乎没有多少高楼,也没有多少灯光,仅此而已。我们歇息的招待所就在山下不远处,迷迷糊糊中跟着向导很快就到了山下。

  晨雾还没有散开,举目仰望,大山很高,山峰被晨雾锁住,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向导告诉我们,上山下山加起来共需要七八个小时,大家要有吃苦的准备。他们一定是在怀疑我们的体能和意志力,但我们都有一种“偏向艰难行”的豪情,虽然从没有爬过这样高的大山,还要背着自己的行李,大家都没有畏惧。至于山的名称,至于山有多高,倒没有留意。
 


 

  2

  上山本无路,山路,是山里人一脚一步走出来的。我们这一路,既要不断避开突兀与坑洼之地,还要不时绕过陡峭艰险之崖,越近山顶就越感山路奇险,步履艰难。我们有时相互搀扶着搭把手,有时拽住小树和杂草,有时借助嶙峋怪石,有时甚至双膝跪叩大山。总之我们咬紧牙关坚持着,在心里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向导们牵着的小毛驴,前头被拉着,屁股被小棍子赶着,性情温和的小驴子们并不反抗,它们很顺从地随着吆喝声和棍打声向山上蹬爬。看样子,它们是经常往返这座大山的,个个都是登山能手。

  这该是我此生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清晨和上午了。既没有闲情去留意山上的灵石之美,也没有逸致去观赏身旁的草木之华,以至于何时雾散日出,都没有带来惊喜。身处肃穆的大自然,时不时连跪带爬的唯物者们,这场朝拜不可不谓虔诚!忘记当时我们究竟是用了几个小时,总之我们终于爬上了山顶。

  站在山顶之上,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杜甫的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举目张望,鳥瞰四周,山群相拥,蜿蜒起伏,无边无际。虽不苍葱,但灰色的山石与墨黛色的树丛交织着水墨画般的写意;虽不巍峨,但跌宕广袤的阵势却也很壮观!“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虽无泰山之巍峨,但此时此刻,一样地豪气干雲!这就是我们将要去为之服务半年的地方,激情满,诗意盈然!

  项背上的汗水在阵风中猝然生出凉意,周身不由地紧缩了一下,打了个寒战,我才发觉已是汗湿衬衫,额头上还在淌着汗水。

  向导却不让我们休息的太久。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并不轻松。我们听从向导的指挥,稍息片刻便开始下山。三位瘦瘦的中年男子一路上除了吆喝小毛驴之外,极少说话,他们那崩豆似的山西话一冒出来,就是抑扬顿挫,秦腔般的动听,却又是绝对有权威的。

  走在下山的路上,,才体会到从这样高的山往下走去也的确不易,何況休息过后的双腿软绵绵的不给力,背上的行李也越来越重,一个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连滚带爬。

  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山脚。环顾四周,我们已经身处三面环山的大沟沟里了,却不知路在何方。向导说,我们的去路就是前方的这条大沟,我们目的地是在这条大沟的前方拐弯处,再爬上一个小山坡才有一条山路可以到达。听起来有些绕嘴,只能跟在向导和小毛驴后面,不敢怠慢。“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继续加快脚步。

  经过上山下山的路,再走这平坦的河沟,实在是一种享受,这时可以东张四望地感受一下大山里的气息了。我们翻过的那座山算是最高,也最荒凉,除了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丛以外,就是大大小小的枯石裸露着。而这大沟两边的山则不同,有一片片松树林傲然挺立于山凹处,壁毯般泻下黛绿色的图案。林子之间有些稍微平整的土地,那应该是种过庄稼的样子。尽管如此,山石裸露着的地方依旧是大山的主色彩,从山坡上的沟沟坎坎中都能看出山洪的威力。
 

  3

  我们走在干沽的河床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光滑可人,但踩在上面却很硌脚,偶遇硕大者,需避之而行。我想这样的大河沟应属古河床,它必定是经历过长久的流水冲刷。河床很宽,不难想象,一旦山洪爆发是何等汹涌澎湃。

  在接近山麓的地方有一些植被,枯黄的狗尾巴草依旧挺立着茎秆,它们本不该这样过早衰亡的,是由于干旱。散在的植被中,匍匐着的蒺藜醒目地占据着主要地位,虽然茎叶已近枯萎,褪了绿意的叶子依旧不离不弃地黏在灰褐色的茎团里,缠绵着卷曲着瘫卧在干枯的沙土上。那些经历过风雨和干旱长出的果实,也依旧坚挺着它短矛一般的刺,不屈地展示着顽强。一岁一枯荣,相信来春的一阵细雨后,这里又会是一簇簇新绿。

  土裂石枯,苍夷遍野,荒芜满目,是大自然的杰作。正在思索着,倏然几声啾啾、几声喳喳,真可谓空谷足音!山鸟们一唱一和悠悠飞过,是欢迎我们的到来,还是抗议不速之客?大山里的小精灵们,以它们的顽强和活力繁衍于这荒芜之中,给了我们莫大的惊喜!

  下午,记不清是几点钟了,老天突然阴沉着脸,紧接着就是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快节奏地落下。山雨的确是不讲规矩!山雨也有着大山的刚烈,来的干脆爽快,来的轰轰烈烈!最初我还怀着苏轼的豪情:“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但老天瞬间的转变叫我大惊失色了,我们被大雨的劈山打石声包围了!吟啸变成了惊叫!

  天空很快就暗了下来,就像一顶黑色的篷盖垂向了大山。雨骤风狂,大雨从三面大山汇聚成山洪,带着被冲下来的泥土碎石杂草,一齐倾泻到干枯的河床。水位瞬间暴涨,奔腾着,咆哮着。不知道背后的大山是如何的模样,两侧的大山像是在抖动,像是在向河床挤压,黑压压地狰狞可怕。天在吼,山在吼,河水也在吼!洪水带着我们的脚步不自主地向前,时不时会踩进一个小的坑洼,时不时又会有大石头在脚下羁绊着,哪一个不小心都足以把我们捲进洪水漩涡里,险象环生。

  我们突然变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无助,就像洪流中的一片叶子。眼看就要淹过我们小个子女兵们的大腿了,我们恐惧地尖叫起来,大家三三两两手拉着手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顺势而下。那三头受了惊吓的小毛驴嗷嗷大叫,齐齐地站在水中不肯前进,三位向导只能又拽又打。“雪拥蓝关马不前”,小驴子身陷大水之中也知道遇上了危险。

  疲劳已被恐惧淹没,而恐惧达到一定的程度后与我们便也没有多大威胁了,我们机械地在河水中艰难地行走。终于,向导回过头对我们大喊,跟上!跟上!前面就可以出沟沟了!这喊声就像是冲锋号,向着前面的曙光冲刺吧!我们相互拽拉着,在大水中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心中只剩一个信念,紧跟向导,不能掉队!

  一阵子的狂风暴雨后雨量有所减小,水势渐渐降低,全队人马终于跟着向导拐到一个泥泞的斜坡,爬向高处。斜坡在泥水中很滑,我们又是连滚带爬了好一阵子,总算安全了。这就是向导说的路了,这高低不平的坡上山路,在我们的眼里已经是康庄大道了!

  惊魂稍定。大家都瘫软成一滩泥,再也迈不动脚步。我们瑟缩地伫立于泥泞中默默无语,说话的气力也要省下来,让雨水尽情地为我们冲刷身上和行李上的泥沙。我依旧像是身在水中,头晕目眩地颤抖着,山雨凉透了我的每个毛孔。落魄的小毛驴还在瞪着恐惧的大眼睛,哧扑哧地喘着大气。

  好在我们有所准备,所有的行李都用军用雨布包裹得好好的,安然无恙。

  大山以它如此独特的方式接待了我们。此刻也明白了,向导为什么几番提到山雨的严重,他肯定是曾经领教过了其威力。回想这可怕的山洪,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穷山恶水!大山里的人们,他们一定要长年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求存吗?进山第一天的亲身体验,就在我的心里种下了莫名的痛!
 
 


 

  4

  终于到目的地了,远远的几点微光像是在迎接一颗颗疲惫的身心。当我们踏上了由砂石泥土混合铺成的小路时,心也更踏实了。一片小平房座落在一处开阔平坦的山洼里,这就是公社所在地了。

  招待我们的晚餐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荞麦饸饹面。饥寒交迫中啊,这就是山珍美味了!第一次吃荞麦饸饹面,让我终身难忘!后来在过元旦那天,再一次品尝并参与了荞麦饸饹面的全程制作,我更被那远古史诗般的精彩感动。

  汤足饭饱,公社领导是什么样子,他们都讲了些什么,全然不知。有人领我们到办公室那排房子隔壁的院落,那里被称为招待所,是数间平房组成的U字型小院,我们三位女兵被分配同住一间房,同睡一个大炕。大炕已经被柴火烧暖,炕灶里时有噼啪的微弱爆破声像是致欢迎词,弥散着的烟草香气也增添了小屋的温馨。早已精疲力竭的我们,顾不得洗漱,迫不及待地倒入土炕的热力环抱,涅槃般地消融在这乡土的炙热中,消融在这山间的静谧里。香气氤氲,载着我们像是依旧在颠簸着的驱壳,进入了温柔的梦乡。

  那一夜,最完美的享受,是那碗飘着油花的热面汤,还有那个烫呼呼的土炕。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在医疗小组长催促几遍之后才无可奈何地爬了起来,周身依旧软绵绵,好像所有的关节都散开了。我们都不是娇弱的小姐,也不是稚嫩的学生,我们都经历过强体力的军事锻炼,也经历过紧急集合急行军的考验,但前一天的上山下山,经暴雨爬泥泞,从清晨到黄昏那一连串的不停歇的磨砺,却是从未有过的。我们的承受能力竟然有如此之大,让我自己都觉得讶异。那是炼狱一般的,又是宝贵的、毕生难忘的历险记!

  相互望着披头散发的样子,大家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向前!向前!”,不记得是谁带头唱了起来!接着,我们又精神抖擞了!

  午饭是玉米糊,土豆,饼子之类的家常饭,这些也是后来我们的常规膳食。我们在公社里的用餐,是按部队的供给标准统一记账交费。

  公社领导又接见了我们,这次看清楚了,也听明白了。书记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清瘦的小老头,额上的纹路已经不浅了。他语调徐缓,甚至有些拖泥带水,看样子是个好脾气。他喜欢举起右手,那被香烟熏得焦黄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分开状摆动着,倒显得可爱了。后来知道了这是他烟卷不离手的一个习惯动作,是劣质的烟草烤黄了他的手指,他身旁的小办公桌上也总是摊着一小纸盒的烟草碎渣。我早已忘记他的姓名,但却清楚地记得他在这里当头头已近十年了,因为没有人肯来山里,他可能还要继续留任。小老头书记给我的印象和蔼可亲,他服从组织分配并勇于吃苦的精神更让我钦佩。

  另一位领导是公社武装部长,曾经是正规军人,退伍后就分配在这里,也有七八年了。武装部长高大魁梧,五官俊朗,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相信沙场上会是一员虎将,生活里他却是位热心肠。部长声音洪亮,站在门外高喊一声,回音一定可以荡向公社所在地的村头。在小小的会议室里,他的声音震动得砖墙咚咚直响。说是武装部长,其实武装部里也就他一个人,兼做主任的副手。

  还有一位年轻腼腆的小伙子是公社的通讯员,他的具体工作是管理公社的小卖部,那是整个公社里唯一的“商店”,吃喝拉撒睡所有日用品和农具全包了,关系着民生以及农耕的需要,也是责任重大。小伙子的家就在公社驻地,他本就是山里的人。书记和部长的家眷都在山外,在他们各自的原住地。

  公社的驻地恰似进山后的桥头堡,其他村庄的位置是向东向南向西呈扇型铺开的。公社有几十个村庄,分散在大大小小的山丘上,实际人口却很少,有的村里二十几户却只有三十几个人。山里的姑娘以能嫁到山外为己任,但也不是所有姑娘都能跑出去的。相比较之下,留在山里的被认为没有本事的穷的娶不起媳妇的单身汉就相对多了些,所以大山里人口呈减少趋势。

  这里的山地干旱贫瘠留不住水,一场大雨却会冲走很多庄稼,不得已只好种些耐旱的土豆和黍子,社员大部分口粮是靠政府救济的。因为出山一趟不易,有好多老百姓一生都没有走出大山,也难得到县里医院去看病。山里有一懂中医的男人,他会把脉会配草药。 我们在山里的半年中没有见过那位中医。

  山里黑的早,雨后的小路又不利行走,简单介绍后,书记建议我们兵分三路,由他们三位分别带路,先到附近的村庄熟悉情况,以后再去较远的地方。

  任凭我们有怎样的心理准备,任凭我们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无法与山里人惨不忍睹的煎熬相比拟。走进村庄,带给我们的是震撼是无奈!
 

  5

  踏着崎岖的羊肠小路,在雨后的泥泞中,我们走进农家。

  村庄都是设在山丘上稍稍平坦一些的地方,土坯加茅草的房子依山坡而建,祖祖辈辈住了不知道多少代。这些人家中有半数将是我们今后的午饭轮流摊派户,能在自家接待山外的客人尤其是接待解放军,老乡们非但不嫌麻烦,还引以为幸。我们付的是部队每餐伙食定量的钱和全国通用粮票,这对于山里的乡亲们来说算是小小的补贴。

  另外有些人家则更加可怜,一个锅灶和一个土炕就是全家老少的活动范围。一个菜坛子,几只碗筷,还有一个小小的可放在炕上的吃饭桌,就是全部家当。由于舍不得生火,房屋内无一例外的四壁阴寒。为了节省柴草,他们不舍得把炕烧暖。而我们每晚都有一定量的柴草烧炕,这是特殊待遇了,真心感谢公社领导的关照。

  据说这里的多数单身汉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是黑色的单衣天暖时穿,一套是黑色的大棉袄棉裤,天冷以后换上。已是中秋季节,许多男人都是身着一身黑色的带有污渍油腻的硬邦邦的旧棉装。在我们给病人检查和治疗的时候,他们脱了棉袄,时常可以看到虱子就趴在他们背上或胸前,触摸到他们的皮肤又免不了扪到虱子。是捉下它们,还是放走它们?

  古人“扪虱而谈”,相传成千古佳话。周恩来也有诗:“扪虱倾谈惊四座,持螯下酒话当年”,这里借典,指与志同道合的好友一起抨击腐败的时政,无所顾忌。而今,何年何岁,山里的老乡们依旧这般困苦,我们竟也要逐虱行医。

  张爱玲的散文《天才的梦》中有句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据说她在晚年忙着搬家却是因为艰苦地与虱子打游击战。果真有虱子也罢,一种强迫症也罢,她十七岁那年的时髦隽语不幸一语成谶也罢,她终究与虱子抗争过。

  何以大山里的乡亲们依旧是弃路褴褛,任由虱子横行。不由得我又一阵阵心痛!

  我们的午饭都是提前一天摊派。老乡们的主食多数是土豆,偶尔能吃上黄黏米的团子,简直就是上等美食。也偶尔会有一枚煮鸡蛋放在碗里,那感觉简直就是面对珍宝,又怎能下咽?老乡们自己是不舍得吃的,他们是特意为招待我们额外做的,他们把我们视为贵宾了!虽然不忍心吃,推来推去之后,亦不能违背他们的好意,只好从命。

  有些妇人会换着花样做饭的,会把土豆丝加上点什么面蒸成小饭团或烙成小饼。也曾吃过包子,是土豆粉加玉米面做的皮,土豆丝做的馅。最简单的就是把土豆煮熟了,把土豆皮剥干净放在碗里。无论做什么饭食,对於我们来说,都一样满溢着他们的盛情。

  午饭的“加菜”几乎清一色的是盐水。起初我们不懂,只见招待我们的主妇会手拿一个小碗,碗里有个小勺,边说着“加点盐水”,边用小勺舀起一点略带浑浊的水加在我们碗里的饭食上。尝过之后才知道这所谓的盐水的确是咸如盐水,用来拌饭吃的。

  后来又知道了,到了秋季以后这里就没有菜可吃,包括野菜。家家都会备用一个小罐罐或者小坛坛,把秋季收获的菜(不知道是什么菜,可能会像是雪里蕻或者芥菜头之类的吧)晒干再加上水加上盐,一个深秋和一个冬季就用这腌过菜的盐水拌饭吃。

  好心的主妇还会在给你盛饭前让你看看她正在用一块抹布擦擦碗,边擦边说:“擦擦,擦擦”,像在告诉你她是很讲究的。看样子,那块抹布是用了很久的,而且肯定没有经常洗,它已经变成黑色的了。如何吃得下?那时是不能挑剔的,我们可以倒胃强咽,但却难掩心中隐痛!

  山里没有充足的地表水源,各村都挖一个水塘积蓄些雨水,供所有生活需要。雨季池塘爆满,旱季所剩不多。刚刚的一场大雨缓解了之前的旱情,池塘里注满了水,水却是浑浊的且没有任何消毒措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池塘浑浊的水延续着他们的生命。在后来的半年内,每天的中午饭,我们都是与这些不同的池水冷热相关了。

  在我们行走过的山间,偶尔也会在某个石缝下发现怯生生的清泉渗出,下面一洼浅水,清澈可人,胜似琼浆。奈何这种泉水太少,离村又太远,雨季过后,小泉即干枯。纯属望梅止渴!

  山里唯一口深井在公社所在地的下坡地段,只有公社周围的人才有福份享用这清澈的井水。更远更偏僻的小村落,很难为汲水走一趟公社。

  起初我们三位女兵不懂得珍惜,我们在井旁洗衣,用水过多,太过招摇,被组长批评了。田医生是我们的组长,瘦高的个子,北方人,说话却是柔声细语,但当柔声细语随着他那凌厉的目光传出来的时候,我们三位女兵都默默地低下了头,齐齐地说着“对不起”。后来我们都自觉地善待这圣洁的井水,再也不敢暴殄珍物。由是,我们的卫生状况也是可想而知的糟糕,我们居然不知在何时何地粘上了虱子,我们竟也要“扪虱而谈”了。

  站在浑浊的池塘边,我欲哭无泪,心痛莫名,唯惶惶天问!何以山里的人一定要被如此困厄的环境包围?天无回应,山正颤抖!
 
 


 

  6

  经过几天的摸底总结,大家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相比较于这里生活困苦的无奈,得不到医治的疾病带来的痛苦更是让我们心痛。尽快地尽其所能地解除他们的痛苦,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而苦于我们的资源有限,只能因陋就简,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地尽可能做好。小组对山里的流行病、多发病、特殊疾病、以及重症病人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对部分病情做了会诊,然后统一安排,具体分工。

  这里许多人都患上了沙眼,老人、中年、孩子都不能幸免,有些人还很严重,有些老人已近失明。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把这看成是病,从无警觉,从无治疗,任其自由发展。他们还会自嘲地解释,山里风沙大,眼睛有毛病是常事。殊不知,这沙眼不仅仅是风沙的问题,而是病毒传染的问题。而且是有些病人会有导致失明的严重问题。

  好在我们的五官科肖医生是被誉为为万金油医生的全科医生。他提出对这一部分病人要立即统一治疗,并首先给医疗小组成员进行培训。

  肖医生是南方人,精干麻利,细致果断,在治疗上说一不二,艺高胆大吧。他对接诊的每一位病人先是咧嘴一笑,马上可以收拢嘴角,一丝不苟地进行他的工作了。

  各小组对各自负责的村民进行逐个检查登记,带上眼药膏和眼药水分发给急性充血明显的患者,白天用药水晚上用药膏进行治疗。我们同时向老乡们宣传洗手的问题,尤其要分开洗手。这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可山里人不会天天洗手,也做不到饭前便后洗手,还有即便是洗手也是习惯大家合用一盆水。这都是沙眼的传播途径。

  有些人眼睑乳头增生严重,如沙子般的颗粒密密麻麻排列在眼睑上,是我前所未见的,这部分需要先登记,再由肖医生确定实行沙眼滤泡挤压手术,刮破滤泡。我们用的是物美价廉的乌贼骨制成的小棒棒,消毒后使用。在滤泡挤压术后,还需要继续用眼药水和眼药膏治疗一段时间,直至康复。

  有些些患沙眼十几年、几十年的中老年患者,由于反复感染所致瘢痕收缩,造成了倒睫,也就是眼睫毛向眼内翻,有的已经形成了眼睑内翻。长年受眼睫毛的摩擦,导致角膜受伤严重者视物模糊,有甚者几近失明。这部分病人经过我们的初步筛选后,再由主刀的肖医生做最后的决定和手术安排。

  还有些诸如沙眼性角膜溃疡、沙眼性眼干燥症、泪道阻塞及慢性泪囊炎等病症,也被肖医生尽可能地安排在治疗中了。

  另一部分患者由于病菌侵犯了角膜,导致角膜上出现很多新生血管增生而影响视力,被称之为角膜云翳,继续发展有失明的可能。这是我们的医生也解决不了的,需要专科医生的治疗。我们曾经动员他们到县医院治疗,他们都不肯接受,他们说瞎就瞎了吧,反正干不了什么活了。山里老人听天由命的凄凉状况,也让我们的心为之震颤。

  当务之急是立刻下山到县城去购置各种医药器物,例如眼睑内翻手术所需的专科用缝针、缝线、手术刀等器械,还有磨砂所需的乌贼骨,大量的眼药膏、眼药水、消炎药。由于没有山里疾病普查的第一手资料,这些准备并不充足。加上资金有限,样样都亟待医院增援,三个月后卫生营的领导亲自带着更多的药品来慰问我们,那是后话。

  经过精心治疗,每个人的症状都有好转。 那些手术过的患者,都有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多了一对大大的双眼皮。对此,男人们只是笑笑而过,女人们则是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有一个不是笑开了花似的!

  与此同时,肖医生还要做耳鼻喉的小手术。有些山里人一生都没有掏过耳钉,堵塞着耳道影响了听力。这些方面的治疗,也让许多患者受益。
 

 


 

  7

  妇科女医生姓雷,雷医生的工作起初开展的并不顺利,这让她心生急躁了。其实她大不了我们几岁,因为是医生,又是新调到我们医院的,就格外多了几分矜持。但是,面对山里女人的麻木,她再也矜持不下去了。

  她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对山里已婚妇女做系统的普查,然后根据病情尽可能给予治疗。但山里的绝大多数女人对自己那最隐私的地方是严加保护的,医生的检查也不可以。

  大山里的女人不但是怀孕期间没有产前检查,生小孩时也得不到科学的指导和保护,山里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接生婆的人。更甚者女人在生小孩时要把土炕上的所有褥垫甚至是炕席都撤去,在光光的土炕上铺着杂草,她们就躺在草垫上,整个产程无论多长,她们都要接受这种非人的待遇。而在产后的三天之内,她们只能喝到稀米汤,根本得不到必要的护理和营养,还得不到必要的休息。许多女人患有妇科疾病,羞于启齿,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如此的卫生状态,就很难避免感染,曾经发生新生儿破伤风,导致婴儿早早夭折。产妇的产程得不到适当的保护,造成产道局部撕裂,有些还很严重。更有因胎位不正却得不到纠正,造成难产而同时失去两条生命。

  种种的无知和陋习,都是对女人的摧残,这激起了女医生更强烈的责任心和同情心,她挨村逐户地普及妇女保健知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由一个到几个到很多的女人都第一次接受了妇科检查。

  普查的结果同样是让人痛心。妇科炎症,子宫脱垂。阴道撕裂伤都是大山里妇女的多发病症。雷医生给她们分别采用口服药和外用药治疗,尽其所能倾其所有,效果是有的,但许多人达不到彻底治愈。有一位重度的阴道撕裂直达尿道,有一位子宫三度脱垂,她们都需要到医院手术治疗的,但是没有人接受这个建议。她们无可奈何地选择了继续忍受痛苦。

  雷医生的另一项工作是为大山里培训接生员。她挑选了几位有一定文化的妇女,给她们讲解怀孕、生产和产后等医学常识和注意事项,教她们接生的手法,以及所有接生用具的消毒方法和基本操作要领。

  恰逢小卖店管理员的太太怀孕六个多月,知书达理的小夫妻俩很乐意配合妇科医生讲课的需要,接受学习班的几位学员在她身上的实习检查,医生带着这几位学员一直跟进检查到孕妇分娩。

  小卖部管理员的太太是第一个受惠者。在暖暖的屋子里,在铺着干净褥子的床上,备有提前消毒好的单子和剪刀、线绳等用具,医生认真监视着产程的进展,耐心地为产妇和学员讲解。随着婴儿啼哭声的传出,母子平安的喜讯传出了山洼。

  孩子的妈妈喜滋滋地吃着她老公递上的一大碗荷包蛋,享受着产妇应有的待遇。但愿这新的待遇从那一天起,成为山里的产妇和婴儿的福祉。多希望,山里的妇女们都少受些罪,更希望山里的孩子大人都安全健康。
 
 


 

  8

  组长田医生的主要任务除了参与普查疾病,制定治疗方案,轮流带我们几个卫生员做治疗和复查外,还负责对一些久病和顽固性疾病者以特殊的手法和措施治疗。

  我的工作除了在公社的诊疗室内配合医生做些小的手术之外,每周几次到我所负责的村子看望老乡,遵从医嘱,给病患者送药、打针、扎针、复查。

  通过精心治疗,有些急性和慢性胃肠道疾病、急性和慢性呼吸系统感染疾病、慢性腰腿痛等等,都有很好的疗效。其实,那时的医疗条件整体上都是很落后的,消炎药最主要的是青霉素,但考虑到过敏反应的严重性和山里没有足够的抢救措施,我们没有带去。我们带去的庆大霉素算是最理想的抗菌素了,那时的四环素家族还是抗感染的主力。所有这些包括庆大霉素,后来都因其副作用太大且效果欠佳被淘汰,但当时对于山里的老乡们来说,还是必须的应急的治疗。

  山里人极少用药,一般疾病都是忍痛扛着,所以治疗效果也会更加明显。在治疗的过程中,最让我感到欣慰的也最让我有成就感的就是两位患病已久的老乡的身心康复。

  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在我们还未走进她的小村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村头的小径上张望着了。她背有些驼,脊柱有些侧弯,圆圆的脸,不是胖,明显的是肿泡泡的。她急不可待地快步走上来拉着我们的手,像是生怕放手后我们会被别人抢走。把我们拉到她的家里坐在她家的炕上,她认真地向我们诉说着:咳嗽,喘,晚上要半卧着,头靠着墙才能入睡,很多年了,有时还发热,还有腰痛背痛,尤其是阴天下雨天气变坏时,更是痛得明显。症状很多,表情很痛苦,她多想随着自己的诉说,所有的病痛都会烟消云散。

  一脸愁容,眉头紧锁,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反而更像是个弓缩着颈背的小老太太。一朵春天的花朵,却开在了深秋,凋落的深秋。她对我们的到来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一种诚挚的信任。

  望着眼前的女孩,梨花带雨的面颊,我的心揪紧了。田医生和蔼可亲地笑了笑,算是对女孩的安慰,也算是鼓励。田医生带我为她做检查并定了治疗方案。由于山里不能做拍片和血液检查,凭病史和症状分析,田医生认为女孩可能曾患过肺结核和腰椎结核。当时女孩的体温略高,我们说的低烧,肺部哮鸣音也明显,考虑有支气管炎症。我们立即给她用上了庆大霉素消除炎症,还有止咳化痰的药物,同时在背部腰部用针灸治疗。后来我每天负责给她注射、扎针并向医生报告病情的改善情况。

  几个疗程以后,女孩的多种自觉症状消除,晚上可以平卧入睡了。一扫最初的愁眉不展,每次见到我都一定要拉着我的手对我笑笑,桃花般的红晕开在了她的双颊。这一笑便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也是对我最好的嘉奖。虽然女孩依旧有些驼背,依旧有脊柱侧弯,但女孩开朗的笑脸让她年轻水灵了起来,那是她应有的花季年华。我为她高兴,祝福她能找个珍惜她的男人!山里的女孩是不愁嫁的,但因为身体的状况,她只能长锁深闺。

  另一位患病老乡是中年男子,是一家之主要劳动力。男子患背部疖肿两年多了,据他说起初只有一个疖子,后来恶化成了一片。曾用过一些土方,没有效果。他听人说疖肿的部位越向上走越是危险,现在已经接近颈部了,他知道再发展下去自己会有危险了。因病痛影响到劳动,山里人不能干活就连最基本的一点工分钱都挣不到。

  带我一起为这位男子诊治的是肖医生。只见他背部的上方红肿一片,有些小棉絮小布片小纸屑零零散散地粘贴在皮肤上,他是为了防止脓瘡的分泌物流到衣服,但堵住了分泌物的渗出,其后果恰恰影响了疖肿的愈合。肖医生先用消毒液给他浸泡这些粘上去的杂物,然后才为他的背部清创,用细小的凡士林纱条为已破口的稍大些的疖子做引流,有些部位敷了外用消炎药,并给了他口服抗生素。

  第二天肖医生又带我一起为该男子检查换药,刚一进门就看到他真诚开心的笑脸,而前一天所有的时间里他都显得很痛苦很沮丧。很明显,他背部的整体状况有了改善,我们再一次为他清创换药,这次是在医生的指导下由我来操作完成。以后的时间里由我和我的另一位小伙伴给他换药,每周两到三次次,直至背部消肿,疖肿愈合,完全康复。

  值得一提的是,去这位男子住的村子是要越过我们领教过山洪厉害的那条河床,不过是在下游稍远一些的地段。山里的河床常常也就是路,这是大山里的特点吧。下游两侧的山是很小的小山丘,河床却因两侧的山丘相距越来越近而变得越来越窄,难怪山洪会涨的那么快。由于那次的惊险记忆犹新,在穿过河床时,我们常常不自主地要看看老天的颜色。其实,每当天气不太好的时候,领导都不让我们走出公社的辖地。

  书记曾经介绍过大山的天气状况,深秋以后是少雨的季节,冬天当然无雨。少雨干旱一直要延续到仲春,所以影响着整个春季播种的季节。夏季和秋季则雨量增多甚至暴雨,尤其是秋季,眼看地里的庄稼要有收获了,却会被一场山洪冲走许多。

  很不巧,我们初来那天经历的是当年最后一次暴雨的肆虐。而在此前有一段干旱的时间,所以那年的土豆虽然产量不高,但没有被雨水冲走太多,收成还不错,而且口感出奇地好。这也是我们经常能吃到炕灶里香甜的烤土豆的原因。

  当然,每一位医疗小组的成员都有自己深刻的治疗体会和很好的治疗病例,只是时间已久,我已不记得很多,只比较准确地记得自己经历过的印象很深刻的这两位。
 

  9

  半年的时间里,我们翻山越岭,走村串户,为解除乡亲们的疾苦尽了最大努力。但我们不能解决的问题还很多,必要时,他们还需要分秒必争地翻山越岭为重症者求医。就像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一次的遗憾,让我终生不忘!

  犹记我们刚到山里大约两周时的一个清晨,公社接到邻近公社的电话,说有一个村子的一位男子肚子痛,请我们医疗小组去看看。具体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状况,没说清楚。肖医生到山外购买治疗眼病的器材用品还没回来,田医生带着我立即随带路的老乡向山南走去。

  前方丘陵起伏,没有了高山陡坡,感觉也不十分荒凉了。枯黄的杂草和黑褐色的枯枝比北边山里多些,可耕地也比北边多一些,村庄也稍大些,看得出相对北方而言,这里要稍富裕些。踩在山石杂草上的羊肠小路,紧赶慢赶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一个有不少土房的较大的村子了。每个院落都有一个玉米秸垒起的垛,我知道,这是有收获的标志。

  男子四十出头,双眉紧缩在他清瘦的脸上,正在炕上痛苦地辗转。田医生询问病情并做了检查后,立即给他扎了针,但他的痛苦并没有得到缓解。十几分钟后,田医生果断地说,这男子患的是肠梗阻,必须马上送到医院做手术。送到哪个医院呢?向北要走我们进山时的路,爬过那座高山到县城里的医院,抬着病人上山下上难度太大。向南走翻过几座小山丘,山路不太陡,但路程远些,那里有个解放军的医院。我们人生地不熟,只有让病人的亲属们来选择。他们决定去南边的解放军医院,我与田医生随同。

  那位男子实在腹痛难忍,一路在担架上翻滚,不时喊叫,四个壮汉抬着他走走停停。我和针灸医生都无计可施,既不能给他止痛,又无法为他补充维系生命的液体,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尽病痛的折磨,心如刀割。在太阳西下之前,我们赶到了部队医院。但为时已晚,躺在手术床上的男子已经瞳孔散大。接诊的几位年轻医生,英俊的脸上满是无奈。

  四位抬担架的汉子不肯在那里过夜,他们要连夜把亲人送回家。四人之中有三人是死者的亲弟弟,他们的悲伤之情可想而知。据说,他们家也只有这位长兄娶了妻生了子,今后长兄的妻子孩子都由老二照顾了,这是山里的规矩。医生和我被部队负责人安排在招待所歇下,第二天才回去。

  经过交流,我们得知他们也是铁道兵部队,感觉就像是外出的游子见到了同乡,亲切,不需更多语言的表达。“我们也是铁道兵的”,仅此而已。他们的部队在这一带修铁路,这里的驻地也是临时的,铁路修好后,他们又将启程到下一个目的地。他们的环境要比我们驻扎京城的条件差很多,由衷地敬佩这些勇于到艰苦环境工作的年轻人。不由得记起了《铁道兵之歌》的歌词:“打通昆仑千重山,又战东海万顷浪。林海雪原铺新路,金沙江畔摆战场。”这是建设者之歌,这是战斗者的豪情!我又一次被激励着!

  晚饭招待我们的是一盆米饭和一盘红烧兔肉,还有一盘菜。据说兔子是他们自己养的。大山里的生活条件很差,为了改善生活补充营,养兔子是比较简单的办法。想必这兔肉也不是他们经常能吃到的,该是特意为我们做的吧,真心地感谢他们。因为部队的配额主食中粗粮占的比例很高,我们往常在医院早餐常常吃窝窝头,午餐会吃硬邦邦的高粱米,所以在这里,我们享受的是客人的待遇了。

  真的太饿了,早饭后就没有再吃东西,我们走得匆忙没有任何准备,又不好意思去分食老乡带的那一点干粮,只是在路过一条小河时喝足了水。所以眼下这会儿尽管心里难过,还是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而这顿白米饭和烧肉又是进山后我们的第一次享受,但这享受却来得不是时候,代价也太大。

  招待所是一排几间平房依山而建,与医院有一点距离。虽然很疲乏,我却一时难以入睡。深秋时节的深山里,空旷中汇聚了寒流,荒野更增添了凄楚。那是个残月如钩的夜晚,星星在高空闪烁,我好像从未见过星星会那样明亮,或者是山野的高空格外的清爽,让我感觉离天更近了。“不肯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深秋的山夜,既无虫鸣也无风语,恍惚间,我却感受到眼前的山明明在颤抖。

  一个血肉之躯就这样在一天的时光里慢慢地萎缩,并很快就要消失了,怎能不叫人唏嘘悲怆!愿他的亡魂会变成一颗无忧无虑的星星,在一个可以收容悲苦的人的圣殿里留足。

  第二天早晨,招待我们的是雪白的大馒头,还给我们带上一部分在路上充饥。回程经过那条小河时,才发现河岸有些粪便,河中还有小虫虫在游动,昨天不知道我们喝进了什么?但我依旧觉得,这附近的村子比我们所在的公社的村子幸运得多了,这里有流动的河水,河水还很清澈。有水的地方,应该更适宜生命的存在。

  想想昨天那一路,看着患者痛苦地翻滚惨叫,看着他由痛苦地挣扎变为无力地呻吟,一直到无助地闭上双眼。可想而知,在这无望的大山里,以前曾经有过,今后也难以避免同样的悲剧。有河水吃的老乡也一样是看病难,一样地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10

  半年里,我们为病人的康复而开怀,我们也为老乡的关爱而感动。例如,有不少老乡都会悄悄地送几个大土豆给我们,晚上在烧炕的灰烬里埋上,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烤土豆了。山里的烤土豆真香,不只是因为我们吃不饱,还真的因为是山上的特殊土地里长出来的,口感好极了,面面的、沙沙的。更难以忘怀的是在元旦吃了一次荞麦饸饹面,在春节吃了一次饺子。

  饸饹面的制作过程热闹又特别富有诗意,吃饸饹面的过程既温馨又豪爽。首先在大锅上架起饸饹床子,那横七竖八的木条,堆得很复杂也很科学。记得是把和好的面团放在一个有漏孔的部位,武装部长高高地坐在一个杠杆上一起一落地向下压,面团被挤轧成圆滚滚的面条直接泄落进大锅里,锅里的水翻滚着,灰褐色的油亮的面条在水里被搅拌着,围观的一大群食客大呼小叫着,热呼呼地随着杠杆起落,很有节奏地为武装部长加油。只可惜厨房太窄,这样的阵势如果搬到训练场上,相信武装部长定会如同雄鹰展翅,大显身手。不一会功夫,每人一大碗拌上佐料饱餐一顿。那种油滑,那种劲道,那种香气,真是痛快淋漓!

  山里人过春节,也一样要吃饺子的,只是各家水准和风格不尽相同。在吃饺子的问题上我还犯了一个错误。发布吃饺子信息的是公社书记,很隆重的感觉。据说是他们宰了一只羊,要包饺子,参加者均摊成本。未加思索,我轻声来了一句:我不吃羊肉。善良的老书记立马说为我做别的馅,组长田医生很不高兴地说我不应该说这句话,因为山里没有养猪的,只有少量的羊,不可能麻烦人家专门到山下为我买猪肉。而且那时所有的副食品都是按当地人均分配的,山里的人到山外也买不到猪肉。

  对此,我深感不安,很难过,悔恨自己没有脑子,一时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再三跟书记解释不要单独为我做了。书记说不用我管了,他会安排,慈祥的脸上带着点诡秘的笑意。

  我们一起包饺子,山里人用手捏皮而不是用擀面杖做皮,饺子皮又厚又大。我吃到了专门为我做的不是羊肉馅的饺子,但也不是猪肉,是什么陷呢,老书记不告诉我了。但的确没有羊肉的膻味,我想可能是某种野味,因为他们经常会用一些土办法扑捉山鸡什么的。

  包饺子的过程同样很热闹,饺子也很香,出奇地香!那顿饺子的费用是大家分摊的,而我的那一份是单独收钱,比大家的贵一些。我心里始终怀有歉意,这个歉意一直到回部队后都不能释怀。那时的女孩子都喜欢吃糖果,便认为糖果就是最好的东西,我在北京买了一些糖果专程寄给老书记,以答谢他慈父般的照顾,那是后话。

  还可以记上一笔的是我们三位女兵小伙伴。大春,大光,我。她们对我的昵称是“马头”,忘记是谁赠与的了,可能是出自于“唯马首是瞻”之典故吧,倒不是我爱逞能带头,唯我姓马而已。我们之间是这样互称的。我们来自三个不同的城市,但我们是同年生,同时到了同一个部队,又一同来到了深山,同睡一个炕上,自然也就亲同姐妹一般了。

  大春随身带了口琴,傍晚的热炕上或是闲暇的山坡,我们三姐妹围坐在一起,大春的口琴响起,我们一起陶醉。尤其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们百听不厌,我们还会把身处的大山想象成北国的冰山雪域,青春的激情随琴曲飞扬,正是“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时令啊。

  大山里黑的早,住所又没有供电,就连煤油灯也没有,医疗组两个手电,男女组各分一个,只在夜间必要时使用。所以我们除了在晴朗的夜晚看月亮数星星以外,都早早地趴在热炕上享受温暖了。我们住的屋子里,就只有一个大炕和一个小桌子,没有其他活动的余地,大春的琴曲,总是会带给我们浪漫的享受。

  大春来自高干家庭却没有一点娇娇之气,左右逢源像一团圆润的水晶却没有低媚攀附之俗气。大春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爱笑,一对小酒窝尤其招人喜爱,她的字典里总是好心情!在师部宣传队呆过的大春,还教山里的学生们唱歌跳舞。大光性格随和,爱唱歌,闲着没事时唱,走在路上也唱,即便不唱,也会哼哼唧唧地来点小动静,故而也是乐天派一个。至于我,非常喜欢我的两位小伙伴,我与她们一起快乐一起忧伤。

  我们还组织了联欢,在公社那个由石头和泥土垒砌的小舞台上,山里的孩子们,还有我们医疗小组的成员,载歌载舞。大春表演了口琴独奏。小学老师,一位俊朗的小伙子,象城里的中学生一般可爱,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为了理想,他留在了山里,他吹了笛子。我曾经在中学时吹过两只曲子,故而也跃跃欲试,借了他的笛子,却没有吹完整一个曲子。不过山里人并不介意,一样地鼓掌雀跃。大光扯起她那尖细的嗓音唱了那时的流行歌曲,也非常受欢迎。

  据山里的老人们说,不记得的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山下的剧团来唱过秦腔,其中也有两位女演员,她们都是骑着小毛驴由赶毛驴的男人们护送着上山的。演员不多,但整个公社的老乡几乎是全部出动,那是山里最轰动的事情,许多年里也仅仅只有那么一次,却被人们津津乐道地聊了许多年。我们的小小联欢会水平有限,自娱自乐,却也有不少观众捧场,主要是孩子和女人,看热闹的心情和气氛,也像是山里的盛大节日。

  那半年里,诸多生活上的不便和艰难,诸多环境上的恶劣,我们日复一日地默默地接受着,适应着。我们适应了山风的蚀刻,我们适应了土豆蘸盐水的午饭,我们也适应了老乡家的虱子潜伏在我们身上,我们还适应了一个漫长冬季的荒凉。

  半年时光匆匆而过,深秋枯黄的杂草和枝叶伴随着我们,隆冬褐色的秃枝随风向我们摇摆,早春的一点点嫩芽向我们点头,大山的风貌已在我们的心里。我们走过了多少个崎岖小路,我们跋涉了多少次小山丘小土坡,一路坑坑洼洼,一路的残破凄凉,但路的尽头总有那些热切渴望的双眸在等待我们,热情真诚;而回头总有一个暖暖的热炕头在为我们守候,为我们除去一身疲劳和风寒。

  半年山里的生活虽然枯燥、艰苦,但也有温馨,也有浪漫!
 


 

  11

  在我们即将离开山区之前,我们接到了一个本不该由我们执行的额外任务。

  那天晚上,我们小组成员突然被公社领导请到办公室开会,书记向我们介绍了两位年轻男人,说是省城派来的。省里要办一期“军民鱼水情”的展览,他们是特意赶来采访我们医疗队的。其中有一个任务是明天下午我们要带上行李,重走一次进村的过场。来的时候因为是晚上了,没有欢迎仪式,补一个也还说得过去。公社主任自嘲地说。虽然有弄虚作假的感觉,但我们小组长还是服从了,我们要服从当地的领导,更何况看看老主任和武装部长的兴奋劲,便能感受到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深山默默无闻地沉睡了多少年了,像是要被遗弃的弃儿,今天就要通过几张照片几行文字上传到省里了,不但可以让大山里的人物景象走出去,而且争得了荣誉,又说不定还会带来其他更实惠的东西,在他们心里可能会有更多的期待。

  第二天下午艳阳高照,彩排开始了。我把这次活动定位彩排可能用词不当,但这一定不是真实的实况转播。拍照的时间和天气状况都与我们当天进山的真实情况相距甚远,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公社领导一呼百应,远近的乡亲们都赶来了,有小孩有大人,有男有女。小学老师带领着他的一群学生把学校的锣鼓铃铛等家伙都搬了出来,在公社驻地热火朝天地敲打着。孩子跑,大人笑,据说山里从来也没这样热闹过。我感觉,这不仅仅是领导意志的排场,也不仅仅是看热闹的心态,这是山里乡亲们集体的发自内心的一次向医疗小组表达谢意的嘉年华盛会。在料峭的早春里,恰似涌动着的春潮。

  欢迎人群中那位患哮喘的女孩向我跑来,她用双臂搂住了我的脖子,松开手臂后又不住地用手擦眼睛,她的脸上荡着欢快的春风,她的双颊染上了桃红。不需要说什么,我感受到了她的真诚。还有那位背部患疖肿的男子也从最远的山村赶来了,第一次,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是情不自禁啊。他眼睛里闪着的泪光,让我体会到了那是深深的谢意!山里人简单朴实的表达,却是感人肺腑。

  田医生负责治疗的病人,那个从前瘫痪在床的老人家拄着木棍做的拐杖,在他的家人的簇拥下赶来了,他们围住了田医生,絮絮叨叨着什么,热泪盈眶!肖医生被匆匆赶来的几位割过双眼皮的大娘们给围住了,她们闪动着晶亮的眸子,她们笑得真灿烂!山里第一位经妇产科医生接诊的小朋友,在妈妈的怀里探着小脑袋,妈妈抓着他的胳膊,不停地向我們招着手。每一位医疗小组的成员都在自己最熟悉的老乡的包围中,不像是欢迎,倒像是欢送。春阳温馨,老乡们的情感里流淌着火一般的热情。不知道两位年轻人照了什么写了什么,但整个过程中乡亲们激动着,书记和武装部长激动着,我们每位医疗小组的成员也都激动着。在大家的心里,这就是真正的军民一家亲!

  欢迎活动的程序是预设的,但山里老乡的情感是不掺假的,那份真情,不需要语言的传递,都写在他们毫无拘束的笑脸上!

  欢迎活动彩排之后,两位年轻人又拍了一些我们医疗小组给病人治疗以及培训小组讲课的镜头。但事情还没有结束,他们又提出了展览活动必须以阶级斗争为纲,他们需要加插医疗小组参与当地阶级斗争的镜头,一起收到展览里去。

  所谓的阶级斗争,就是要找一些被斗争的对象作为靶子,由另外一些人来批判和斗争。这真可谓是晴天霹雳!在这“天下苍生正狼狈,愿分良剂救膏盲”的大山里?在这吃土豆蘸盐水的乡亲们中间?谁去斗谁?谁被谁斗?这里不但急需“看试手,补天裂”之浩然正气以对抗穷山恶水的恶劣环境,这里还急需一条救人于水火之中的通向外面世界的通途!

  大山之外,早已是信口雌黄的法器乱敲,一时间瘴气弥漫。可大山里的半年经历,虽然是清贫如洗,却也清新如洗,清新的空气,祥和的人群,恰如一个被时光遗弃的古老山寨,一个贫瘠的世外桃源。茅棚无犬吠,不扣自扉开,一口沉寂的古井啊,何以要引来山外那场盖世嚣嚣的歇斯底里?!

  山里是闭塞的,没有广播没有报纸,极少有来自山外的信息,只有公社领导时不时地到各村转转,讲点政府的政策。但两位领导最主要的任务实际上就是安排好每年两次的救济粮申请、领取和发放的诸项工作,还有再到县里争取下一年尽量多一些救济粮。那位善良的坚守大山近十年的书记已经鬓发斑白,那位立志改变大山面貌的武装部长也只剩下与书记共同坚守的勇气。为了大山里的乡亲们,他们尽一切谋福利之能事,这里没有走资派,也无路可走。常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虽是名副其实的穷山恶水,但这里实实在在地出不了刁民!人们除了忙活着那少的可怜的一点收成,然后就是紧搂着不足御寒的旧棉袄,呆在土房子里度过漫长的寒季,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祖祖辈辈了,顺从的羔羊一般。

  刚来山里时,曾经有老乡对我们说,很多年了都没见过山下的人到到山里来,尤其是没见女兵。所以我们刚到山里时,每到一个村子就有不少人走出家门看热闹,要看看女兵是什么样子。后来我们都熟悉了,每一村每一户都热情得像亲人一样,更有些女人会羡慕地摸摸我们的军装,戴戴我们的军帽,满心地喜欢。如今要我们在这里搞出个阶级斗争,实在是伤天害理。
 

  12

  这两个年轻人是代表省里来的,他们是要完成省里的任务,这任务难坏了书记和部长,因为他们首先要选出被斗争的对象。听他们议论过,有谁曾经在山上采些中草药拿到山下去卖,可是当真给安上个什么帽子,就怕将来把事情闹大了会害了他们。在山下正值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里,山里人被书记和部长保护着,他们知道这点钱对乡亲们的重要,更知道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乡亲们,唯一的一点享受就是平安无事。但事情还是找来了,胳膊拗不过大腿,任务总是要完成的。那就他吧。

  跟他说说,照几张照片就行了。老书记说着,一脸的无奈。在领导们无可奈何的敷衍下,他成了要被我们批斗的对象。我們在这之前都没有见过那个他。

  “你们比划两下就行了,”书记这样交代的。

  又凭什么我们远道而来的人要这样对待他?仅仅因为这是政治任务!这是临时加给我们的本不属于我们的政治任务!

  既然是任务,就必须有人去完成。三位医生是不肯的,谁都不想越过良心底线去伤害这个无辜的山里人!同样无奈的医疗小组组长把这任务派给了我们三位女兵和那位男兵,我们是战士,我们必须服从上级。部长又找了几个半大的孩,场景是那两位照相的年轻人选的。像是被绑架了一样,我们被带到离公社驻地不远处一个山坡上。

  早春的山地还是赤裸裸的黑灰色,土地张着干裂的唇等待苍天降下玉露琼浆。那位不幸的男子被带来了,同山里的多数男人一样,他穿一身旧的黑棉衣,耷拉着脑袋,他必定知道自己被拉来是做什么用的,但他肯定还不知道事情将会怎样发生,我们也都不知道。

  我们三位女兵和几个孩子远远地站在一边,我们不敢正视他。西斜的阳光明晃晃地刺向我们的眼睛,我们把头垂得很低,像是正在做错事的孩子。男兵小伙子时不时地皱皱眉头,被山风吹红的脸上也显出了无可奈何,任凭两位照相者的摆布。他被摆成一手抓着男子的肩膀,一手高举起来的样子,他被指使着张开嘴巴。他举着手,啊!啊!了两声,摆出喊口号的样子。

  “行了”!拍照片的小伙子这样说的。好在他们还没有录像的设备,这样一举手一张嘴就可以完成了任务,就可以拿着那几张活灵活现的阶级斗争的照片去参加展览了。我们的小战士像是被解放了,迅速地放了手,我们一起低着头,羞愧地往回走,谁都没有勇气回头!

  懵懵懂懂的孩子们可能认为这是一时之间的玩笑了,他们玩笑一般地跑着跳着散开了,在不同方向的小路上。被斗男子肯定没有把这一幕当成玩笑,他却接受了,他被迫接受了这莫须有的屈辱。

  多少年之后,山里老乡们是否有另一个版本的聊天记录:这里曾经来过解放军的医疗队,给山里人治过病。他们之中还有女兵呢!他们还把他给揪斗了呢!这个羞愧一直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13

  我们不可能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为乡亲为解决一切疾苦,我们与大山告别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我们的遗憾也只能继续留在大山里。具体出发时间只有书记和部长知道,还有即将带着三个小毛驴为我们驮着行李的三位向导们知道。老乡们也知道我们要走了,但并不知道具体时间。

  出发的那天依旧是清晨的四五点钟,依旧是雾蒙蒙的天气。早起的书记和部长与我们握手告别后,我们静悄悄地离开了公社的所在地。尽管没有告诉大家,尽管我们出发的时间很早,还是有很多老乡在我们走过的一路赶来送行。有的送来两个刚煮熟的还带着热气的鸡蛋,有的送来几个粘米饼子,有的送来一包枣子,有的送来一包花生,总之他们把那些自己不舍的吃的宝贵的动西塞进我们的手里。还有的老乡大老远的匆匆赶来只为再与我们拉拉手,只为再向我们招招手。一直到我们再踏上那条河床古道,有些老乡还站在小山坡上久久目送。感人的自发的欢送仪式延绵一大段路,我们终身难忘的那段路。

  看过战争年代的电影,老乡们迎送子弟兵的镜头,如今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这是我此生最感动的时刻,这是我作为军人真正领受到的光荣。

  就在那让人感动的时刻,我的脑海里突然又显现出了那个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位被揪斗过的老乡,他又在哪里?他又有如何的心情?

  回归部队的那一路,走得很顺,无风无雨。遗憾与无奈,不能只是留在山里,我们不得不带着遗憾与大山告别,将无奈继续留在心底。

  傍晚,我们又到了山脚下的那个招待所,县革委会主任亲自接待我们,汤美饭香。最难得的是饭后有一个热水澡,半年的风尘污垢啊,连着虱子一起被洗涤。刹那间,有着被山洪冲刷般的畅快!

  第二天的早餐和随身干粮是食堂特意为我们赶制的烙饼,那烙饼油酥酥的皮,一层一层的层层分明,那烙饼里有馅,油甜油甜的(油甜油甜的,这个词是我即景独创的,通与不通姑且不论,那时的口感和心感——心里的感觉,千真万确如斯)。那是此生感觉最好吃的烙饼了,实在很佩服而且非常感谢食堂大师傅们的心意!

  部队的大卡车提前一晚来到山下等我们了,我们颠簸一路到了八达岭,实现了期待已久的愿望,我们登上了长城的。回程可以登长城游览,这是在出发前领导允诺过的。

  已近黄昏,长城上下均无一人,空荡荡的山野,草木还没有着绿,它们把最本色的阳刚之美展现在我们的眼底。空荡荡的长城坦露着青砖,那威武挺拔的身影留在了我们的心里。第一次登长城,又是在我们完成任务归途中,大家兴奋雀跃,忍不住高喊“好汉们来啦!”

  时光冉冉,岁月匆匆,转眼就过了五十年年。往事在我的脑海里,并不如烟!不知大山里的老乡现在可好?他们的医疗条件是否得到改善?他们是否还喝着那池塘里浑浊的水?是否还是会在一个漫长的冬季里吃着土豆蘸盐水?老书记和武装部长都该退休了吧?他们是否一偿改善乡亲生活的夙愿?还有那位被莫名其妙地揪斗的男子,真诚地对您说声对不起啦!

(图片来自网络)
 

  2019年9月完稿